第4章 破壳的光

寒风卷着沙粒，抽在脸上像钝刀子割肉。陈振东把电动车歪在绿化带的豁口，右胳膊肘蹭开一片火辣辣的疼。刚才为躲那个逆行窜出来的三轮车，连人带车掼在马路牙子上。保温箱里几份滚烫的粥全泼了，黏糊糊的米粒混着蹭破皮渗出的血水，在脏兮兮的路面上糊开一片狼藉，腾起一股带着腥味的白气。

手机在裤兜里死命地震，手心都麻了。掏出来，屏幕上是平台冷冰冰的处罚通知：

【违规处罚】订单#9827配送超时且餐损严重，扣款500元。账户余额：-372.1元。请及时充值接单，下面一行灰色小字：“温馨提示：恶劣天气请注意骑行安全”。

五百块！

陈振东盯着那行刺眼的红字，喉咙里像是堵了把滚烫的沙子，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左臂肘弯的伤口一跳一跳地抽着疼，连带着半边身子都发麻。他哆嗦着冻僵的手指头，戳开手机银行APP。屏幕上，那串孤零零的数字——刚咬牙还了这期网贷最低还款额，父母给的十万块血汗钱还剩下九万出头——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尖首抽抽。他狠命咬了下后槽牙，腮帮子绷出硬棱，指尖划过屏幕，五百块就这么划了出去，填进了那个明黄色的外卖APP窟窿。

破车摔歪了车把，扶起来推着走都费劲，链条咔啦咔啦响。他扯下还算干净的里层袖子，胡乱缠了几圈渗血的肘子，血很快洇透了那点薄布。把没摔变形的餐盒捡回来，塞回歪斜的保温箱。推着车，一瘸一拐地往下一个地址挪。汗水和血水混在一块，在明黄色的外卖服上，洇开大片大片暗红发黑的污渍，风一吹，冰凉地贴在身上。

风更紧了，卷着地上的枯叶和尘土打着旋儿，死命往脖领子里、袖口里钻。陈振东缩着脖子，几乎把整张脸埋进竖起的衣领里，呼出的白气瞬间被风扯散。只想赶紧送完手上这单，找个背风的墙角，蹲下来喘口气，舔舔这浑身的狼狈。

手机又他妈响了。是个本地陌生号。

他吸了口能把肺管子冻住的冷气，压下喉咙口那股翻腾的烦躁和绝望，哑着嗓子：“喂？”

“您好，请问是北京中智信源知识产权代理有限公司的陈振东先生吗？”电话那头是个挺客气的男声，字正腔圆，带着点公事公办的试探味道。

北京中智信源？

这称呼像根细针，带着冰碴子，冷不丁扎了他一下。陈振东下意识地挺了挺佝偻着的背，动作牵到伤口，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我是。您哪位？”他努力把声音压稳，挤出点人样儿。

“陈先生您好！我是高新区‘秦创谷’园区管委会的，王志远。”对方语气明显热络起来，像冰层裂开条缝。“刚跟‘智游科技’的李海洋李总聊了聊他们那个商标的事儿，李总对您是赞不绝口啊！说您专业、靠谱，帮他们解决了大麻烦！真是雪中送炭！”

李经理？推荐？

陈振东的心跳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猛地攥住，停了一拍，随即在空荡荡的胸腔里狂跳起来，咚咚地撞着肋骨。胳膊上那火辣辣的疼，好像瞬间麻了半截，灌进领子里割肉的寒风，似乎也没那么刺骨了。他攥着手机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骨节泛白，指尖冰凉，掌心却腻腻地冒出一层汗。

“嗐，我们园区里吧，初创型的小微企业扎堆，”王志远的声音带着点无奈的亲热劲儿，“都是些有冲劲的年轻老板，脑子活，敢想敢干。可就是对商标、专利这些‘护身符’，是真没概念，稀里糊涂吃了亏的不少！李总这事儿，给我们提了个醒啊！管委会商量着，想牵头搞个公益性质的讲座，专门讲讲初创企业怎么避开知识产权那些坑，少走点弯路。您看，下周找个时间，能不能请您这位专家过来，给这些小伙子们上上课？场地、宣传、组织这些您甭操心，我们全包！就想请您给指条明路，扶上马，送一程！”

讲座？管委会？整个园区？

陈振东握着那破手机，像攥着一块烧红的炭。李经理这一手“推荐”，分量沉得超乎想象！这不是一单生意，这是一张船票！一张能把他这艘快沉底的破船，首接拖进西安本地创业生态核心码头的船票！那块一首压在心口、空荡荡的“北京中智信源”的牌子，在他实打实拼下“智游”这一仗后，第一次显露出沉甸甸的分量，有了点压舱石的意思。

“没问题，王主任！”陈振东的声音像淬了火的石头，又硬又稳，听不出半点刚才推着破车、裹着血袖子的狼狈。“时间地点您定。主题就按您说的，‘初创企业知识产权避坑指南’，我保证全是干货，刀刀见血，不玩半点虚的。”他脑子里像开了闸，这些年自己踩过的雷、填过的坑、客户掉进去的陷阱，一个个血淋淋的案例争先恐后地往外蹦。

“太好了！陈总爽快人！”王志远笑声洪亮，透着股痛快劲儿，“那具体安排我让助理小张稍后加您微信细聊！咱们秦创谷见！我可是跟那些小老板们打过包票了，说请了位真神！”

电话挂断，冰冷的手机屏幕上映出陈振东咧开的嘴角，干裂的嘴唇扯得有点疼。管委会的公益讲座？免费的？不，这玩意儿比收钱还他妈值钱！这是盖了官印的权威认证，是精准无比的客户引流，是他陈振东和他那个藏在犄角旮旯的“中智信源”，在西安这片风高浪急的创业江湖里，第一次要名正言顺地亮旗了！

他靠着那辆歪把破车，深深吸了口气。冷冽的空气呛进肺里，带着尘土和汽车尾气的味道，却也似乎咂摸出了一丝不一样的清冽。刚要收起手机，“叮咚”一声脆响。

是李经理李海洋的微信：

“陈总，刚跟秦创谷管委会的老王喝了杯茶，顺嘴提了提你，老王很感兴趣！好好整，他们那儿水深着呢，需求海了去了！对了，那五千代理费，刚让财务打你公司账上了，查收哈！合作愉快！”

后面还跟了个呲着大牙乐的表情。

陈振东指尖有点抖，点开那个熟悉的手机银行APP。刷新。

账户余额那一栏，原本孤零零躺着的“90,XXX.XX”后面，清晰地、不容置疑地跳出了+5,000.00的字样。

五千块！

不是跑腿费，不是工地搬砖的血汗钱，是北京中智信源对公账户上进的第一笔正儿八经的业务收入！真金白银，带着知识产权服务的专业标签！

他攥着手机，冰凉的金属外壳也捂出了点温度。抬头望了望灰扑扑、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天，又深深吸了一口这浑浊冰冷的空气。五百块的罚款像根刺，还扎在肉里，胳膊肘的伤口一跳一跳地提醒着它的存在。可胸腔里，一股沉甸甸的、久违的东西，像破土而出的嫩芽，顶着寒风，硬生生拱了出来。那是价值感，是被认可的分量。

“路，是蹚出来的。”他低声咕哝了一句，像是对着风，又像是对着自己。抬腿，忍着痛跨上那辆摔得吭哧作响的电动车，拧动油门。车身发出一阵痛苦的嘶吼，载着他和他胳膊上洇开的暗红，一头扎进凛冽的、仿佛永无尽头的风里。方向，却从未如此清晰。

（深夜，客厅）

黑暗像浓稠的墨汁，只有那台老旧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幽幽地亮着，像荒野里一点孤独的鬼火。陈振东弓着背，影子被屏幕光拉得又长又扭曲，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左胳膊肘还缠着那块洇血的破布条，小心地架在冰凉的桌沿，一动就牵扯着疼。右手在油腻的键盘上飞快地敲打，噼啪声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风扇在桌子底下嗡嗡地喘着粗气，像只快累死的老牛。

屏幕上，PPT的标题栏赫然写着：“创业者的护身符——知识产权避坑指南（秦创谷专场）”。光标在空白处一闪一闪。他在罗列案例，一个个都是他或别人用血泪买来的教训。屏幕的光映着他下巴绷紧的线条，眼底是熬夜熬出来的红血丝，像蛛网。

键盘声停了。他揉了揉发涩发胀的眼睛，习惯性地刷新了一下邮箱。一封新邮件的提示，突兀地跳了出来，像黑暗中点燃的一颗小火星。

发件人：西安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管理委员会。

主题：关于邀请陈振东先生担任“秦创谷知识产权助力计划”特约顾问的函。

陈振东握着鼠标的手指，悬在半空，微微一顿。屏幕的光，清晰地映亮了他指尖上沾染的一点干涸的暗红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