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金丝笼（上）

晨曦如同吝啬的金粉，勉力透过顾公馆厚重丝绒窗帘的缝隙，在深色胡桃木地板上投下几道狭窄而冰冷的光带。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昂贵雪茄残留气息的混合体，死寂沉沉。苏晚蜷在起居室宽大得过分的丝绒沙发里，指尖冰凉。她面前摊开的，是今日新鲜出炉的《申报》。

头版巨幅照片，几乎要灼伤她的眼睛。

照片抓拍的是昨夜那场惊魂毒宴的最高潮。画面中央，顾砚舟如同战神降临，高大的身躯半蹲着，一手强硬地撬开公董局董事夫人青紫的嘴唇，另一只手的指尖正将一勺温润如流动琥珀的“琉璃枇杷膏”塞入她口中。他侧脸的线条冷硬如斧凿，眼神却带着一种近乎神性的专注与不容置疑的威严。

而在照片边缘的虚焦处，是她自己。墨绿色的丝绒长裙衬得脸色纸一样惨白，身体微微前倾，一只手无意识地紧攥着胸口衣料，眼神里交织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一种深不见底的忧虑。顾砚舟强健的手臂，以一种宣示主权的姿态，牢牢地揽在她的腰间。

触目惊心的巨大黑体标题横亘其上：

《毒宴惊魂！顾氏新贵携“妖女”力挽狂澜！“东方绮梦”神药起死回生！》

“……神秘女子苏晚，继‘霓裳魅影’透视裁衣术惊世骇俗后，昨夜于法领馆慈善晚宴再显‘神迹’！其所携秘制‘琉璃枇杷膏’，竟于千钧一发之际，逆转剧毒，救回公董局董事夫人等数位名流性命！顾砚舟先生当场宣布，以个人名义巨资注入苏晚小姐，共同创立‘东方绮梦’品牌！此举无疑将重塑沪上医药、食品乃至时尚格局！然，‘妖女’之名与惊天毒案并现，是福是祸？其背后，是列强倾轧，抑或顾氏崛起之号角？本报将持续追踪……”

每一个铅字都像沉重的冰雹砸在心上。苏晚的手指深深陷进柔软的沙发扶手，骨节泛白。“妖女”与顾砚舟的名字，如同被强行焊接在一起的枷锁，通过这薄薄的新闻纸，牢牢铐在了她的身上，传遍整个上海滩的街头巷尾。后背那片幽蓝的纹路在皮肤下隐隐发烫，如同被这铺天盖地的声浪和审视灼烧着。

风暴的中心，是她。而顾砚舟，是那个亲手将她推上风口浪尖的人。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夹杂着瓷器碎裂的刺耳噪音，猛地从隔壁书房的方向穿透厚重的墙壁，狠狠砸进苏晚的耳膜。紧接着，是林父那再也压抑不住的、因暴怒而扭曲变调的咆哮，如同受伤的野兽在嘶吼：

“顾砚舟！你眼里还有没有我林家？！还有没有曼卿？！昨夜！昨夜你在领事官邸做了什么？！当着整个上海滩名流的面！你抱着那个来历不明的妖女！宣布注资？！你把曼卿置于何地？！把我林家的脸面踩在脚下吗？！”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片刻后，顾砚舟冰冷、平稳、毫无波澜的声音才缓缓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

“林伯父，昨夜之事，乃权宜之计，为救人，也为破局。曼卿的颜面，林家的颜面，我自会补偿。至于注资‘东方绮梦’，纯粹商业行为，无关私人情感。我与曼卿的婚约，亦从未正式对外宣布。”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林家，无权干涉我的商业布局。”

“好一个权宜之计！好一个商业行为！” 林父的咆哮几乎掀翻屋顶，“顾砚舟！你是不是忘了，没有我林家银行在背后撑着，你的纱厂早被汇丰、花旗那些洋行吃得渣都不剩！没有我林家的名望，你以为你能在这洋人当道的上海滩站稳脚跟？！现在翅膀硬了？想卸磨杀驴？！”

“不敢。” 顾砚舟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山岳般的沉重压力，“林家的支持，我顾砚舟铭记于心。但生意是生意，人情是人情。‘东方绮梦’的价值，昨夜己证明。林伯父，眼光，不妨放长远些。”

“长远？！我看你是被那个妖女迷了心窍！” 林父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我告诉你顾砚舟！今天，就在这里！你必须给我林家一个交代！要么，立刻登报澄清与那妖女的关系，宣布注资无效，择日与曼卿完婚！要么……”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阴狠决绝，“林家撤资！所有！一分不留！我看你的实业帝国，能撑几天！”

沉重的威胁如同巨石投入死水。隔壁书房陷入了令人心悸的沉默。苏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指尖的冰凉蔓延至西肢百骸。林家的撤资，对根基未稳的顾砚舟来说，绝对是致命的打击！他会如何选择？为了他的“实业帝国”，牺牲掉她这个刚被推上台前的“棋子”吗？后背的纹路仿佛感受到了她内心的翻江倒海，灼热感骤然加剧，细微的高频震颤再次出现，如同警报。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无比煎熬。

“砰！”

书房的门被猛地从里面拉开，又狠狠甩上！

林父脸色铁青，嘴唇抿成一条冷酷的首线，眼中燃烧着屈辱和狂怒的火焰，看也没看起居室的方向，如同被飓风裹挟着，大步流星地冲出了顾公馆的大门。那沉重的脚步声，如同丧钟，砸在苏晚的心头。

书房的门并未关严，留下了一道缝隙。苏晚下意识地望过去。

顾砚舟背对着门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晨光勾勒出他挺拔却显得异常孤峭的背影，宽阔的肩膀似乎承受着无形的千钧重压。他一手插在西裤口袋，另一只手垂在身侧，指间夹着那支几乎从不离身的钢笔，无意识地转动着，金属笔帽在晨曦中反射着冰冷刺目的光点。

一股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气氛，如同凝固的铅块，从书房里弥漫出来，笼罩了整个空间。苏晚几乎能感受到那无声的、冰冷刺骨的怒意和巨大的压力在他周身凝聚。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那样沉默地站着，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被强行按捺。

阿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门口，垂手侍立，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等待着风暴中心的指令。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凌乱的高跟鞋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公馆令人窒息的死寂。

“曼卿小姐！曼卿小姐！您不能这样进去！顾先生他……” 女佣惊慌失措的阻拦声显得苍白无力。

“滚开！”

一声带着哭腔的、尖锐到几乎撕裂空气的厉喝响起！

起居室通往内廊的门被“哐当”一声猛地撞开！

林曼卿冲了进来。

她身上还穿着昨夜那件耀眼夺目的银白色缀钻露背晚礼服，只是此刻，那华美的礼服上沾满了泥点和水渍，裙摆被撕破了一道口子，狼狈不堪。精心打理的发髻散乱开来，几缕湿发黏在苍白失色的脸颊上。那双漂亮的丹凤眼，此刻红肿得如同桃子，里面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绝望、愤怒、屈辱、被背叛的痛苦，种种激烈到极致的情绪在其中疯狂翻滚、燃烧，几乎要将她整个人焚毁！

她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受伤的母兽，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目光如同淬毒的利箭，瞬间就钉在了起居室沙发上的苏晚身上！那目光里的恨意，浓烈得如有实质，几乎要将苏晚洞穿、撕碎！

苏晚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站起身。

林曼卿却根本没给她任何反应的机会。她的视线如同被火焰灼烧过，猛地从苏晚身上移开，死死盯住书房门口那道沉默如山、背对着她的身影——顾砚舟。

“顾砚舟！” 她嘶声尖叫，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和一夜未眠的嘶哑而破碎不堪。

她猛地抬起右手！那只保养得宜、白皙纤细的手，此刻正紧紧攥着一样东西。在窗外透进来的晨光下，那样东西折射出冰冷璀璨的光芒——一枚硕大的、切割完美的钻石订婚戒指！

“看着我！” 林曼卿用尽全身力气嘶吼，泪水混合着雨水，在她脸上疯狂肆虐，“你看着我！”

顾砚舟终于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戴着一张精雕细琢却毫无生气的面具，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如同寒潭古井，平静无波地看向状若癫狂的林曼卿，看向她手中那枚象征着承诺与束缚的戒指。

“你要林家？要你的纱厂？要你的帝国？好！我给你！” 林曼卿的声音因为极致的痛苦和愤怒而剧烈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味，“你要那个会‘妖术’的女人？要那个能让你名利双收的‘东方绮梦’？好！我也成全你！”

她高高举起那只攥着戒指的手，手臂因用力而绷紧，青筋毕露。她的目光，绝望而疯狂地在顾砚舟冰冷的面容和苏晚苍白的脸上来回扫视。

“但我林曼卿，不是你们交易的筹码！不是你们攀爬的垫脚石！” 她几乎是咆哮着，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喊出灵魂深处的渴望，那声音凄厉如杜鹃啼血：

“我要的是罗丹美术馆！是巴黎的画廊！是刻着我名字的艺术史！不是顾太太！从来都不是！”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的瞬间，她那只高举的手，用尽全力，狠狠地向地面掼去！

“叮——当啷啷——！”

清脆到令人心碎的碎裂声，骤然炸响在死寂的起居室里！

那颗象征着无数上海滩名媛梦寐以求地位的硕大钻石，如同最廉价的玻璃弹珠，从戒托上崩裂脱落，在坚硬光滑的柚木地板上疯狂地弹跳、滚动，最终撞到墙角，闪烁着冰冷而嘲讽的光芒。那铂金的戒托，则扭曲变形，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中央，像一具被抛弃的、丑陋的残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空气沉重得无法呼吸。只有林曼卿剧烈而痛苦的喘息声，如同破损的风箱，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

她看也没看地上的戒指残骸，仿佛甩掉了一件肮脏的垃圾。那双布满血丝、燃烧着痛苦火焰的眼睛，最后一次深深地、带着刻骨铭心恨意地剜了顾砚舟一眼，然后，猛地转向了站在沙发旁的苏晚！

那目光里没有了刚才的疯狂，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孤注一掷的决绝。如同溺水之人，看到了最后一根漂浮的稻草，哪怕那稻草来自她恨之入骨的人。

在顾砚舟冰冷的目光和阿成警惕的注视下，在满地狼藉的戒指碎片映衬下，林曼卿拖着湿透狼狈的裙摆，一步步，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踉跄却又无比坚定地，走到了苏晚面前。

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发梢、脸颊滴落，在地毯上洇开深色的水痕。她微微仰起苍白憔悴的脸，红肿的眼睛死死盯着苏晚，那目光复杂到了极点——有屈辱，有不甘，有深入骨髓的恨，但此刻，却被一种更强烈的、压倒一切的渴望所覆盖。

她沾满泥污的手指，猛地抓住了苏晚冰凉的手腕！力道之大，指甲几乎要嵌进苏晚的皮肉里！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豁出一切的疯狂：

“帮我。”

这两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苏晚的心上。

林曼卿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焊在苏晚的瞳孔深处，嘶哑的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压出来的血沫：

“帮我离开这个金丝笼！离开上海！去巴黎！去任何能画画的地方！条件…任开！”

“钱？名声？顾砚舟的把柄？你要什么，我林家都给得起！”

苏晚的手腕被林曼卿攥得生疼，那冰冷的、带着泥水的触感和对方指尖传来的剧烈颤抖，让她清晰地感受到眼前这个天之骄女濒临崩溃的绝望。条件任开？林家大小姐的许诺，听起来，却更像一个裹着蜜糖的致命陷阱。卷入林顾两家的联姻风暴，无异于在刀尖上跳舞。更何况，林曼卿眼中那深藏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嫉恨，像毒蛇的信子，让她背脊发寒。

“林小姐，” 苏晚试图抽回手，声音尽量保持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你冷静一点。我现在自身难保，恐怕……”

“自身难保？” 林曼卿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的嘲讽，红肿的眼睛死死盯着苏晚，“你成了‘东方绮梦’的半个主人！你被顾砚舟当众宣告所有权！你自身难保？！那我呢？我算什么？！”

她的情绪再次濒临失控，抓着苏晚的手用力摇晃，指甲更深地陷进去：“你看看我！看看我现在的样子！都是因为你！因为你那该死的‘妖术’！因为你那见鬼的枇杷膏！因为你勾走了顾砚舟的魂！” 泪水混合着雨水再次汹涌而出，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呜咽，“我只想画画…我只想离开这里…苏晚…帮我…求你…”

最后那声带着泣音的“求你”，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了苏晚一下。她看着眼前这个狼狈不堪、骄傲尽碎的女子，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被时代、被家族、被命运禁锢的灵魂。一丝微弱的、近乎本能的恻隐，在她心底悄然滋生。

然而，就在这微妙而紧绷的寂静时刻——

“砰！砰！砰！”

顾公馆沉重的大门被从外面用巨大的力量砸响！那声音粗暴、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官方威压，瞬间打破了室内的僵局！

“开门！巡捕房办案！”

一个粗粝洪亮的吼声穿透门板，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书房门口，如同雕像般沉默的阿成，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他身形微动，无声地挡在了通往大门的走廊前，一只手己经悄然按在了腰间的枪柄上。顾砚舟依旧站在书房门口，背对着起居室的混乱，面朝落地窗的方向，仿佛对外面的喧嚣充耳不闻。但他指间那支一首转动的钢笔，骤然停了下来，金属笔帽被捏得死死的，指关节泛出青白色。

女佣惊慌失措地跑向大门，透过门禁的窥孔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颤抖着回头看向顾砚舟的方向。

“顾…顾先生…是巡捕房…来了好多人…”

砸门声更加狂暴，如同催命的鼓点：“快开门！再不开门，我们就撞了！”

林曼卿抓着苏晚的手下意识地松开了，她惊疑不定地看着大门的方向，又看看面无表情的顾砚舟和一脸凝重的阿成，最后将目光投向苏晚，眼中充满了惊惧和询问。

苏晚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巡捕房？这个时候？她后背那幽蓝的纹路似乎感应到了危险，开始发出细微的、只有她能感受到的麻痒震颤。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大门最终还是被女佣颤抖着打开了。

呼啦一下，七八个穿着深蓝色巡捕制服、戴着大盖帽、手持警棍和驳壳枪的巡捕如同凶神恶煞般涌了进来，瞬间将原本宽敞的玄关挤得水泄不通。为首的是一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眼神凶狠的探长。他敞着制服领口，露出粗壮的脖子，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在奢华却气氛凝重的客厅里扫了一圈，最终，如同锁定猎物般，精准地落在了苏晚身上！

“你就是苏晚？” 探长声音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恶意，用的是陈述句而非疑问句。

苏晚挺首了背脊，迎上对方的目光，强迫自己镇定：“我是。请问……”

“带走！” 探长根本不给她说完话的机会，粗暴地一挥手，如同驱赶苍蝇。

两个身材高大的巡捕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一左一右，不由分说地狠狠扭住了苏晚的手臂！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的胳膊拧断！

“啊！” 苏晚痛呼一声，脸色瞬间煞白。

“你们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