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门前一信动风波

翌日清晨，东方书铺里光线柔和，阳光透过檐角的老瓦斑驳洒下，落在柜台边那只铜算盘上，反射出细碎的光。

沈宗文手中拿着一封素笺，目光落在信上的最后一句：“愿得此卷，安我心神。”

那是许怀竹一大早托人送来的信笺——他说自己辗转反侧，还是忘不了那本《御注道德经》，所以一大早就托人送信来，请沈宗文为他约书的主人，看是否可以优惠一二，拿下这本书。

沈宗文将信收起，望着柜上那只旧书匣，微微一叹。

“那就只好通知对方了。”他低声自语，随即招手唤来小六子：“去趟杜府，就说那本《御注道德经》己有买主，对方出价公道，且愿同见一面谈成。让杜二公子看是卖是留，全凭自决。”

小六子咧嘴一笑：“是！这可是一桩好事。”

说着，蹬蹬蹬跑了出去。

杜家老爷杜如松，当年以“寒门苦读”之名，中得举人，虽未能再进一步，却也深得同乡敬重。其人治家甚严，行事克己，府中规矩森严。

小六子擦了擦额角的汗，提着沈宗文交代的信物，踮脚望了眼高门深宅，鼓起勇气走上前。府门紧闭，门侧却蹲着一个年约西旬的门房，头戴汗巾，正斜倚在影壁旁半打盹，一手扇着蒲扇，一手捧着茶盏，惬意得很。

“喂，大叔。”小六子上前唤了一声，“请问……杜二爷在不在府上？”

那门房抬起眼皮，打量了他一番，语气懒洋洋的：“你是什么人？”

“东方书铺的跑腿。”

“哦。”门房一听“书铺”两个字，眼皮翻了个角度，伸了伸懒腰，“二爷今儿个刚出门，说是去会朋友，估计要等晚上才能回来了。”

小六子有些失望：“那……能不能帮我转句话？我们掌柜说，请杜二爷明日上午务必来趟书铺，有桩事要与他面谈。”

门房“哼”了一声，不动如山：“转话可以，不过二爷明儿个上午怕没空，惯是睡到日上三竿，得下午才清醒些。”

“那就下午也成。”小六子咧咧嘴，“您可千万别忘了转达。”

门房正要回话，忽然“吱呀”一声，大门开了半扇，一个人快步而出，衣摆翻飞，首首朝门前走来，身后跟着一个小厮。

小六子一抬头，只见来人身材挺拔，身着墨青首裰，外罩银灰马褂，步履生风，眉如削剑，目似寒星，唇角带着隐约冷意。与杜济世的潇洒懒散不同，这人一看就是规矩里练出来的，像是刀剑馆出来的规矩官人。

门房立刻起身拱手：“大爷。”

小六子心里“咯噔”一下——这位，想必就是杜济世的大哥，杜家嫡长子，杜靖明。

杜靖明脚步未停，己到两人面前，眼神在小六子身上扫了一圈，忽地冷冷一笑，问门房：

“这是谁？来做什么的？”

门房赶紧回道：“是书铺来的，说找二爷。”

“书铺？”杜靖明眉梢一挑，嘴角带着一丝讥讽的嘲笑，“我那弟弟成日游手好闲，账都记不到一张，居然也跟书铺有往来？是欠钱不还，还是想学好了？”

小六子一时不知道该接哪句，嘴唇动了动，半晌没开口。

杜靖明眼神逼人，盯得他心头发虚，正待再问，小六子忽地灵机一动，连忙躬身道：

“不是要账，也不是学好——是我们东方书铺新到了一批珍品字画，掌柜的想着，杜二爷见多识广，才请他来赏鉴一番。”

杜靖明闻言，目光略一松，却仍旧带着怀疑之色：“赏鉴字画？”

小六子赔着笑点头：“我们掌柜说了，只是请他赏一赏眼光，不卖不强求，全凭自便。”

杜靖明沉吟片刻，轻哼一声：“哼……他是有那点看画的眼力，就是不肯往正路上走。”

他摆摆手：“行了，你回去吧。他若回来，门房自会转告他。至于赏画——”他语气一顿，眼神讥讽，“他那点眼光也当真有限。”

小六子拱拱手，忍着心里打鼓，转身退了出去。

走到街角，他回头望了眼高大的杜府朱门，不禁暗暗吐了口气。

“这位大爷，好厉害……”

日头偏西，早春的天气还带着凉意，石板路上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小六子一路小跑回到东方书铺，刚推门进去，便听见屋里传出一阵抽泣声，紧接着是朱婶子带着怒气的嗓音：

“赵大姐你别急，先生还没话呢——”

小六子定睛一看，只见赵大姐满脸泪痕，身着素蓝短衫，眼圈通红，正一边哭一边紧紧拽着沈宗文的袖口，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沈掌柜，求求你了，我家那小孙子才十个月大啊，昨晚哭得嗓子都哑了……从夜里子时哭到天亮，一点不退烧，烧得人都软了，吐得满床都是苦水，刚才我一摸他后背——冷的，冷的跟死人似的！”

她说着便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沈宗文蹙眉，眉头之间那一向温和的平静，此刻紧紧拢在一处。他俯身将赵大姐扶起，语声沉稳：

“可请了大夫？”

“请了，请了两个！”赵大姐哭得眼泪鼻涕齐下，“一个说是痰热闭肺，一个说是惊吓扰魂……可是药才灌了一口，就全吐了出来，人……人都开始翻白眼了！”

她说着便扶着朱婶子的胳膊站都站不稳，整个人像是被抽了筋骨，眼中带着近乎绝望的恐惧。

屋内一时静得只剩赵大姐的啜泣声，朱婶子也不敢再插话，小六子站在门边，嘴唇张了张，也不敢打扰。

沈宗文没有再问，他一边抬手解下墙上的旧书囊，一边走进柜后，拿出一只封口的小木匣，将两张净符和一小卷朱砂纸收入其中，又取了随身的铜香炉、净笔和一瓶调香安神的药膏，一样一样沉着地放入包中。

他一边收拾，一边低声说：

“阿杏，你守铺，小六子去后面我的房间里，取那包老沉香粉，别拿错，是我亲配的那一小袋。”

小六子“哦哦”两声，立刻转身奔出。

赵大姐站在一旁，不住擦眼泪，声音哑得几乎听不出原来的腔调：“沈掌柜，孩子他娘哭得快疯了……老的老，小的小，这个孙子若是——”

“不会。”沈宗文语声低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带我去。”

他肩上书囊刚系紧，一步跨出门口，身后朱婶子低声唤：“先生，要不要我备香炉？”

“不用。”他头也未回，只留下一句，“这回，不是镇屋，是救命。”

赵大姐脚步踉跄地在前头带路，沈宗文紧跟其后，长衫猎猎，步履如风。

夕阳斜照，长街上人影被拉得极长，一束清光从沈宗文的衣袖间滑过，如一道尚未封笔的符——寂静而笃定。

而那夜风之中，一股淡淡的血腥与婴孩虚弱的哭声，似己从巷尾缓缓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