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初到宝地露真义

天刚微亮，苏州城东街的菜市场己热闹起来。

水灵灵的青菜堆成了小山，豆腐摊边蒸汽袅袅，热油锅里传出刚起锅的油条香。叫卖声、砍价声、挑担声混作一团，仿佛春日第一缕人气，就从这巷子拐角升起。

朱婶子一手提着菜篮，一手拿着块豆腐，正和摊主闲聊。

“今天豆腐水放重了，嫩是嫩，得快点吃。”她挑挑拣拣地说着，忽然瞥见斜对面菜摊前一位身着绣花褙子的中年妇人，神情疲惫，眼下泛青，眉头紧皱。

“呦，这不是赵大姐么？你这脸色……昨儿没睡好？”

对方正是北街口“永安药铺”掌柜家的。她一边拣葱一边叹了口气，眼角有些泛红。

“唉，别提了，家里那小的连着西夜夜啼不止。白天好好的，一到子时准哭，哭得魂都快叫散了。我们煎了药，也另外请了三家大夫，都说是虚热，吃了药，没一点效。说到底，怕不是冲了什么阴物。”

她说着话声都发颤，一手扶着腰，显然连觉都没睡好。

朱婶子听罢，“啧”了一声，把手里菜一放，凑过去压低声音：

“赵掌柜，你信我一句。这种事儿啊，药不如符——我家书铺掌柜的沈宗文，正儿八经跟过道士学的，清符一点红，画起来跟天师下凡似的。”

赵氏狐疑地抬眼：“沈老板不是开书铺的？居然还会道法？”

朱婶子眼睛一瞪：“道法，那是他擅长的！你不知道，他早年可是跟茅山道士学过好几年的道法。他画的符可灵了，不夸张，贴上去不出一刻，小儿闭眼安睡，不再惊魂。我们家小六子小时候半夜啼哭，一张符下去，睡得比猪都沉。”

赵氏将信将疑：“那……他收不收诊金啊？”

朱婶子咧嘴一笑：“他嘴上不说收，可你要是顺手带个点心、茶叶、酱鸭什么的——他也就默默收了。”

赵氏低头一思，忽然重重一拍菜篮：“好，那我今日回去就试他一试！要是真能镇住那小祖宗，我给他送点店里的乌梅汤。”

午后，阳光斜洒进东方书铺的后院。饭菜的香气在厨房里蒸腾开来，小六子早早摆好了桌，阿杏端着汤走来，朱婶子正用饭勺敲着锅盖催人：“吃饭了，先生你再抄书抄下去，饭都凉了。”

沈宗文放下笔，从案边起身，挽了挽袖口，走进饭厅。

桌上是家常的酱鸭、烧豆腐、炒青菜，一锅老母鸡汤刚揭盖，香得人心头一松。

饭吃到一半，朱婶子往嘴里送了口汤，忽地像想起什么似的，朝沈宗文挤挤眼，压着嗓子说：

“今早买菜的时候碰见北街赵大姐，瞧着脸都苦成了苦瓜，说她家那小儿夜夜啼哭，大夫都没法子。我就跟她提了一句，说你学过道法，符咒挺灵的。”

沈宗文正夹菜的筷子顿了顿，抬眼看她：“你跟她这么说了？”

“嘿，我还不是看你不是个多事人，才想着帮你积点口碑嘛。”朱婶子咂咂嘴，“再说了，咱们这书铺初来乍到，能帮一桩事是一桩，街坊才会真认你。”

沈宗文神色未改，只轻轻皱了眉：“她请了大夫都无果，若真是邪气侵扰，不该是我这种半道出家的来出头。”

他夹了口青菜，语气温淡却带着分寸：

“我只是会些镇煞、祛病的小术，不是什么通神的天师。若符贴上无效，反倒落人话柄。初来乍到，不宜太高调。”

朱婶子一撇嘴：“你呀，就是太低调。别说你不灵，那年你回老宅画了张符贴在我家灶门上，老鼠真的一冬没敢出来。”

小六子抬头咬着馒头含糊不清地说：“就是啊，先生，昨天你贴的辟湿符，今儿后院就不潮了。”

沈宗文眉头舒展了一些，但神情依旧沉静。他低头喝了口汤，半晌才轻声道：

“若她真来，我看看再说，不收银钱，也不立承诺。若真灵了，那便是积福了。”

他说罢，将碗中米饭慢慢吃完。

阿杏瞥了他一眼，低声念叨：“还说不显摆，哎呦，这架势，倒像是个半夜画符也要先焚香净手的的活神仙。”

沈宗文听罢没回嘴，只是嘴角微不可察地翘了一下。

午饭后，书铺前厅窗纸半卷，暖阳透进来，将纸页照得微微发黄。阿杏站在架子前整理书籍，小六子不知道跑到了什么地方，沈宗文则安静地伏在柜台后头，一笔一划地抄着《黄庭外景经》。

屋中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细响，墨香与旧纸的味道交织成一种安稳的气息。

忽而门口传来一阵轻咳声。

一位身着月白长衫的男子走进来，年约三十出头，面容清癯，神情却颇为傲岸。他自称“姓许，号怀竹”，是苏州府里小有名气的文士，常在各书铺流连，素爱冷僻古籍。

他在铺中细细翻看，不多时便挑了三五本，都是诸如《七修类稿》《诗眼定式》《绛雪词话》一类偏门稀本。沈宗文看着他取书手法稳重，便也未多言。

眼看要结账，许怀竹忽地抬头，视线定在柜台后一角架子上——那里赫然放着一本蓝绫函套、封面隐现“御注”二字的书卷。

他眼睛一亮，走过去轻轻捧出，惊叹道：“咦？清顺治殿版的《御注道德经》？居然还有蓝绫函……此书我觅了三年，竟在贵铺现身！”

沈宗文闻言，神色微敛，起身走来，淡淡说道：

“那本，是别人寄售的。”

“寄售？”许怀竹蹙眉，“价值几何？”

“十八两纹银。”沈宗文语气温和。

许怀竹沉吟片刻，放低声调，试探着问：“沈掌柜，我这几日手头稍紧，不若先付今日所购三本的钱，《御注》这本，可否——暂放我书斋，改日我亲来补足银两？”

沈宗文闻言，微微一笑，却摇了摇头：

“许先生，你手里的三本书，我倒是可以赊欠，这本《御注道德经》反而不可以。因为书的主人不是我。”

许怀竹神色一僵，犹豫片刻，着蓝绫封面，似有不甘，又极力维持文士风度，只能拱手说道：“掌柜说得是。我太急了些，怠慢了规矩。”

沈宗文将《御注道德经》重新收起，动作极轻，却藏着些许郑重。他抬眼，语气平和：

“这本书的主人常来店中。若先生真有诚意，不妨改日再来，与他面谈。”

许怀竹闻言，神情复杂，似羞似悔，抱书一揖：

“是我孟浪了。”

说罢，他将几本书收入袖中，银两如数放下，转身出门，身影微带几分狼狈，又仿佛更添几分书卷气中夹杂的落寞。

沈宗文站在门边目送，轻声自语：

“好书不可轻贱，道亦不可轻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