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沈老板兑诺抄书

夜色渐沉，街市归静。

沈宗文从杜府归来，一路脚步不疾不徐，心中却隐隐盘桓着几桩未明之事。风吹灯影，街头偶有挑担卖食者，吆喝声从巷口传来，又在转角处消失，像是风中飘散的残梦。

入得屋来，朱婶子早备好了热水与夜宵，却不见沈宗文动筷。他坐在书案前，眼神不自觉地落在了角落那一摞书卷之上。

那本《镜花缘》赫然在列。

他微顿片刻，似是犹豫，终究伸手取来，翻了开去。

封皮仍是那熟悉的灰蓝旧绫，上头以朱笔写有“镜花缘”三字，落款乃徽州某书坊。纸张微黄，书香沉稳。沈宗文眉头微蹙，将书轻轻翻开——只一页，便令他神色一凝。

不是《镜花缘》。

他指尖微顿，目光滑过那些字句：

“天上恩情其下不及，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我辈而无情，情斯顿矣。益有情则可以为善，无情则可以为不善，降而为荡情，则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矣。”

沈宗文沉默了。

他缓缓将书页翻过三西章，越翻神色越显微妙。脸上那股惯有的从容淡定，终于出现了一丝极不自然的僵硬。

“这……居然是《宜春香质》。”他喃喃低语，声音轻得几乎被烛火吞没。

这等秘本春宫小说，内容露骨而辞藻艳丽，多为青楼文士或纨绔子弟私藏，普通书铺极少陈列。可眼前这册，居然被裱作《镜花缘》，而且被自己借给了杜济世……。

他顿觉额角泛起微热，颇有种“自掘其坑”之感。

“难怪……那小子今日见我时脸都红了。”他揉了揉眉心，自嘲一笑。

起初他并未细查，只觉封面熟悉便随手带去，如今细看，却赫然发现书角内页竟有“清嘉庆二十年，柳城雕印”一行小字，显是某次收书误将内容错换了皮壳。

他心中懊恼，面上却浮现出一丝无奈：“也不知那孩子到底翻了几章……”

思及此，沈宗文不禁苦笑摇头，连茶也忘了饮。他合上书本，将之重新束好，叠放在案几一侧。沉吟片刻，又忍不住低声自语：

“算了，倒也未必坏事……人道清规，实则偏见横行。若之本即为天性，何必扭作正经，反使人憋屈。”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夜色下瓦屋层层，星光如洗，嘴角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杜家那孩子怕是也惊着了。可若真心中无欲，怎会红了脸？此书虽秽，却非无教。书中之人纵情而败，未尝不是劝世之语。”

他转身，又看了一眼那书卷，眼中不再有初时的尴尬，倒多了一丝释然。

“宜春香质？也不过是尘世一梦罢了。性即自然，自然即道。若能守一份本心，不为名所扰、不为俗所缚，也许才是真正的‘修身’。”

他笑了，轻轻摇头，又将那本“春书”收入箱中最底层，不作销毁，也不再出售。

次日，沈宗文来到卖砚台的老许家的小院，兑现自己的承诺，抄写那部《大洞经疏注总解》。

沈宗文一手提笔书箱，一手抬门敲环。不多时，门内传来沉缓脚步声，吱呀一响，老许现身。

“来了？”老许声音沙哑，像石头摩擦干树皮，抬眼一扫，“昨夜动了火气吧。”

沈宗文一怔，心中微动，却未多言，只笑着进了屋。

低矮的几案上放着那本《大洞经疏注总解》，翻看一看，字迹细小繁复，文理驳杂，若非有恒心者，难抄一页。

沈宗文坐下，展开卷轴，抄写《大洞经疏注总解》。刚落笔三行，老许忽道：“昨夜可有旧梦？”

沈宗文手微顿，道：“无梦。”

老许鼻间发出一声轻哼，像是嘲笑：“那不是好事，是‘咒气沉骨’的征兆。中风简者，梦境最先变幻；若至梦绝寂然，便是邪气入神，魂魄蒙尘。”

他抬眼，神情异常凝重。

“你是如何中的风咒？”

沈宗文沉默了。半晌，他才低声开口：“不久前，在永安药铺，被一只瞎眼狐狸施了咒。”

他顿了顿，语气微涩，“据说很难破解，除非集齐七简。”

老许沉吟不语，良久才道：“我曾见过类似的东西。”

他走到书架后，从一只上锁木匣中取出一物，覆着红绸。揭开一角，内里露出根竹简，刻有符文，恍若游蛇。

“你所说的风简，是否与此物相似？”

沈宗文凝望片刻，眉头紧锁：“极为相似。”

老许轻抚竹简，盖上红绸，又道：“你的事，日后再谈。但记住一句：风咒从心起，破咒者，亦须心明。若执念不除，解咒只是空谈。”

沈宗文点头，眉目低垂，却心中翻涌。

日渐西斜，沈宗文终将一卷抄完。他站起身，道：“许先生独居多年，屋中陈设略显杂乱，我替您收拾一回。”

老许冷哼：“你倒多事。”

虽是训斥，语气却无恼意。

沈宗文熟练整理桌案，将旧砚归位、残墨清洗，又扫净窗棂落灰。正要离开之际，忽听门外传来一阵脚步，随后“砰”的一声，门被推开。

进来西五人，为首一人戴貂帽、穿青褂，鼻尖高挺、眼神阴鸷。他站在门槛内，环顾一周，开口便道：

“许老头，近日听说你家藏有一方古砚，乃宋朝遗物。我家大人爱砚成癖，特命前来‘预借一观’。”

老许闻言，脸色瞬沉：“我家没那砚，你们听谁说的，是诳言。”

那人冷笑一声：“许多事，是真是假，得看查了才知。”

说着他就要上前翻箱倒柜。

沈宗文挡在前头，语声不高：“西位既是借观，怎不先投帖？私闯民宅，这便不是君子所为。”

那爪牙扫他一眼，眼神一闪：“你又是何人？”

“东方书铺沈宗文。”

那人略一迟疑，随即冷道：“我劝你别管闲事——”

“强借为抢，抢即为盗。”沈宗文目光淡淡，“再说一次：光天化日，还有王法吗？”

院外己有邻人侧目，几人对视一眼，见硬来不得，只得咂嘴冷笑：“哼，今儿先走一步，改日再来。”

等人退去，老许背影萧然，声音却不带一丝颤意：“咄，这狗官家连假借都懒得装了。”

沈宗文道：“他们未必甘休。”

老许看了他一眼，语声忽缓，竟露出些许前所未有的慈和：“你明日还来？”

沈宗文拱手：“书未抄完，愿日日来。”

老许不语，只转身，踱回屋中。

门外风声起，瓦上叶落，沈宗文立于门前，心中却知：此老所藏之物，怕不止一方古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