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五章 田老太下葬

灵堂里的那场荒唐闹剧，最终在几个乡邻的强行拉扯和老刘叔声嘶力竭的呵斥下，勉强平息。田秀芬和田秀芳被分开时，头发凌乱如草窝，脸上、脖子上都留下了抓挠的血痕，衣服也被扯开了线。她们瘫坐在地，胸膛剧烈起伏，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眼神里是未散的怒火和一种更深重的、难以言喻的疲惫与羞惭。

小女儿田秀英蜷缩在角落，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田有根则蹲在门槛外，双手抱头，像一尊沉默的、失败的雕像。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汗味、劣质烟味和香烛纸钱燃烧后混合的怪异气味，压得人喘不过气。

老刘叔看着这一地鸡毛，看着棺木上飘落的纸灰，再看看角落里那三个像受惊小兽般挤在一起、眼神空洞的孙女，重重地、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掏出自己皱巴巴的手帕，包了些钱，那是他原本留着给老伴买药的。

又挨个去低声劝说那几个还在赌气的儿女。最终，丧葬费以一种极其难堪的方式勉强凑齐了——田有根出了一千，三个女儿各出了五百，剩下的零头由老刘叔垫付。没有人再争吵，只有一种冰冷的、心照不宣的妥协和尽快结束这一切的迫切。

出殡的日子到了。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一丝风也没有，闷热得如同一个巨大的蒸笼。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预示着山雨欲来。

田老太那口薄薄的黑漆棺材被八个乡邻抬出了老屋。棺木很轻，抬棺的汉子们脚步沉重，却并非因为重量。唢呐手吹起了凄凉的调子，那声音在沉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单薄，不成曲调，如同断断续续的呜咽。

田有根作为儿子，走在最前面，手捧着一个象征性的陶盆。他低着头，脚步虚浮，仿佛脚下不是送葬的路，而是烧红的炭。那场闹剧的阴影还笼罩着他，乡邻们沉默的注视如同芒刺在背。三个女儿跟在棺后，披麻戴孝，脸上还残留着未消的红肿和抓痕。

她们低着头，偶尔发出几声压抑的干嚎，但那声音里，先前灵堂上那种撕心裂肺的悲痛似乎被一种更复杂的东西取代了——是羞耻？是疲惫？还是解脱？她们的哭声更像是一种必须履行的仪式，空洞而短促。小女儿田秀英的眼泪倒是真切的，但更多是为自己的无助和这难堪的局面而流。

送葬的队伍稀稀拉拉。除了抬棺的、吹唢呐的、管事的老刘叔和几个实在抹不开情面的老邻居，村里没几个人来。田老太一辈子勤恳，却因儿女的这场闹剧，让这场最后的送别也蒙上了难言的尴尬和疏离。

队伍的最后，是金凤、银凤和友凤。她们没有像姑姑们那样披麻戴孝，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金凤牵着友凤的手，银凤紧挨着姐姐，三个小小的身影，在长长的、沉默的队伍末尾，显得那么孤单，那么渺小。她们低着头，看着自己沾满泥巴的鞋尖，一步步机械地挪动着。没有哭，也没有喊，只是沉默。那沉默比任何哭声都更沉重，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送葬队伍的上空。

金凤的手紧紧攥着友凤的手，指甲几乎嵌进妹妹的皮肉里，仿佛这是她在惊涛骇浪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银凤则死死咬着下唇，首到尝到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她们的目光偶尔抬起，越过前面晃动的人影，落在那口越走越远的黑棺上。

奶奶就在那里面。那个在灶台前佝偻着腰煮糊糊的奶奶，那个在烈日下背着沉重烟叶、汗水浸透衣衫的奶奶，那个在田埂边仔细挖着半夏、指甲缝里满是泥垢的奶奶，那个在病榻上最后望向门口、眼神里带着无尽牵挂的奶奶……现在，她躺在那个冰冷的盒子里，被抬向一个她们再也无法触及的地方。而抬着她的人里，有不久前还在她灵前为了钱大打出手的儿女。这巨大的荒谬和撕裂感，让她们幼小的心房麻木得感觉不到痛，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茫然。

坟地选在村后山坡上，一片向阳的坡地，旁边有几棵稀疏的松树。这是田老倌旁边预留的位置。挖好的墓穴敞着口，像一个大地沉默而幽深的伤口，等待着吞噬最后的光亮。

棺木被粗大的麻绳缓缓吊入墓穴。唢呐声停了，西周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绳索摩擦发出的“吱呀”声，格外清晰刺耳。

“孝子贤孙，送老人最后一程，添土吧！”老刘叔的声音沙哑地响起，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

田有根第一个上前，拿起铁锹。他铲起一锹黄土，手微微颤抖着，扬了下去。土块砸在棺盖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他动作很快，显得有些仓促，似乎急于完成这个任务。添了几锹，他便退到一边，把铁锹递给大女儿田秀芬。

田秀芬接过铁锹，犹豫了一下，也铲起土。她的动作有些僵硬，目光躲闪着，不敢看那黑洞洞的墓穴。添了两锹，便像被烫到一样把铁锹塞给了旁边的田秀芳。田秀芳同样动作生涩而快速，仿佛那铁锹有千斤重。小女儿田秀英接过铁锹时，眼泪又涌了出来，她呜咽着，动作倒是比姐姐们认真些，一锹一锹，土落在棺木上，也砸在她自己的心上。

最后，铁锹传到了管事老刘叔手里，他招呼着几个帮忙的乡邻，开始迅速填土。泥土如雨点般落下，很快淹没了棺盖的棱角，淹没了那漆黑的颜色，一点点将那个承载了田老太一生辛劳的躯壳，掩埋进永恒的黑暗之中。

就在泥土即将完全覆盖棺木的瞬间，一首沉默得像石头一样的友凤，突然挣脱了又凤的手，像一支离弦的箭，猛地扑到墓穴边缘！

“奶奶——！”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哭喊，如同受伤幼兽的哀鸣，瞬间撕裂了沉闷的空气，让所有填土的动作都顿住了！她小小的身体扑倒在潮湿的泥土上，双手死死扒着坑沿，朝着那即将被彻底掩埋的棺木，发出绝望的嘶喊：

“奶奶！你起来啊！起来看看我们啊！！不要丢下我们！奶奶——！”

这积压了多日的恐惧、无助、以及对奶奶刻骨的依恋和失去的剧痛，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爆发！她的哭喊不是仪式，不是表演，是灵魂深处被硬生生撕裂的痛楚，带着令人心颤的纯粹和绝望。

金凤也紧跟着扑了上去，放声大哭：“奶奶！银凤害怕！金凤也害怕！奶奶你回来啊！”

友凤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悲恸彻底吓坏了，她跌跌撞撞地跑到姐姐们身边，也趴在地上，看着那不断被泥土覆盖的“黑洞”，看着姐姐们哭得撕心裂肺，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终于也“哇”地一声，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嚎。那哭声稚嫩、恐惧、充满了对失去唯一依靠的茫然和最深切的悲伤。

三个女孩的哭声交织在一起，在空旷的山坡上回荡，悲怆得让天地失色。她们小小的身体伏在冰冷的泥土上，哭得浑身抽搐，仿佛要将自己的灵魂也哭出来，随着那泥土一起，埋葬在奶奶的身边。

田有根和三个女儿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脸上的表情复杂难言。田有根别过脸去，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田秀芬和田秀芳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甚至有些难堪，她们下意识地避开了乡邻们投来的目光。田秀英则捂着脸，肩膀耸动，似乎也被这纯粹的悲恸触动。

帮忙填土的乡邻们无不动容，几个心软的妇人悄悄抹起了眼泪。老刘叔重重地叹了口气，挥挥手，示意继续填土。泥土落下的速度更快了，仿佛不忍再看这令人心碎的画面。

新坟很快垒起。一个小小的黄土包，在阴沉的天幕下，显得那么孤单。一块粗糙的青石墓碑立在前方，上面只刻着简单的名字和生卒年月。

仪式草草结束。唢呐手吹起最后的送魂调，声音喑哑短促。田有根和女儿们象征性地烧了些纸钱，火苗在无风的空气里虚弱地跳动了几下，便熄灭了，留下一堆灰黑色的余烬。

天空终于不堪重负，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噼里啪啦，越来越密，越来越急。冰冷的雨水冲刷着新垒的坟头，冲刷着烧尽的纸灰，也冲刷着在场每一个人脸上复杂的神情。

“下雨了，快回吧！”老刘叔喊道。

田有根和三个女儿如蒙大赦，立刻转身，脚步匆匆地沿着泥泞的小路往山下走去，似乎急于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地方和那三个仍在坟前痛哭的孩子。他们低声交谈着什么，声音很快被雨声淹没。

山坡上，只剩下三个小小的身影。她们没有跟随下山，也没有避雨。金凤、银凤和友凤依旧跪伏在新坟前冰冷的泥水里，任凭冰冷的雨水浇透她们单薄的衣衫，冲刷着她们脸上的泪水和泥土。

哭声渐渐微弱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压抑的抽噎。金凤抬起头，雨水顺着她的头发、脸颊流下。她看着眼前这座新鲜的、湿漉漉的黄土堆。奶奶就在这下面了。那个用佝偻的脊背为她们撑起一片天的奶奶，那个在灶膛微光里对她们说“吃了长高高”的奶奶，那个在病痛中最后望向门口、眼神里带着无尽牵挂的奶奶……她再也摸不到，看不到了。

金凤伸出手，颤抖着，用沾满泥水的手指，一遍遍抚摸着冰冷的墓碑，抚摸着那粗糙的、代表奶奶名字的刻痕。雨水混着泪水，在她脸上肆意流淌。

银凤和友凤依偎在姐姐身边，小小的身体在冷雨中瑟瑟发抖。友凤睁着茫然的大眼睛，看着姐姐抚摸墓碑，又看看那堆黄土，似乎还不完全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一种巨大的、冰冷的失落感己经紧紧攫住了她幼小的心脏。

雨越下越大，天地间一片苍茫。远处的村庄在雨幕中模糊不清。山风穿过松林，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低沉的呜咽。

新坟无言。黄土无言。只有冰冷的雨，不停地落下，冲刷着泥土，冲刷着墓碑，也冲刷着三个孩子心中刚刚崩塌的世界。她们小小的身影，在风雨飘摇的山坡上，在奶奶的新坟前，蜷缩成三个微小的、湿透的点，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忘在了这无边的孤寂与寒冷之中。

田老太，这位辛劳一生、默默无闻的农村妇人，终于入土为安。她带走了无尽的操劳和牵挂，也带走了孙女们唯一温暖的庇护所。留给这个世界的，除了山坡上这座新坟，便是灵堂里那场荒诞的闹剧，和此刻风雨中三个孩子无声的悲恸与无依的茫然。她的故事，如同那被雨水冲刷的泥土，最终将归于沉寂，只在那三个孤雏的生命里，留下永不磨灭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