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章兄妹几人大打出手

屋外临时搭建的灶台火光熊熊，大铁锅里炖着招待亲友的萝卜白菜，热气混着柴烟，在闷热的空气里翻滚。帮忙的乡邻们穿梭忙碌，切菜、洗碗、添柴，人声鼎沸，形成一种与灵堂肃穆格格不入的喧闹。这喧闹，像是给死亡披上了一层荒诞又辛酸的背景布。

灵堂内，香烛的烟雾更加浓重了，盘旋缭绕，沉沉地压在低矮的房梁下。棺木前，田老太的三个女儿哭累了，声音嘶哑，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和偶尔爆发的悲鸣。泪水在她们疲惫而沾满旅途风尘的脸上纵横交错，留下道道痕迹。儿子田有根蹲在门槛边，闷头抽着劣质香烟，眉头拧成一个解不开的死结，偶尔抬眼看看灵柩，又迅速垂下，目光更多地在几个姐妹和帮忙的管事身上逡巡，似乎在盘算什么。

管事的老刘叔清了清嗓子，打破了灵堂里压抑的沉默。他是个本分的庄稼人，也是田老倌生前不多的老友之一。他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是这几天他垫付和乡邻们凑的治丧费用清单。

“田家老大、老二、老三，有根，”老刘叔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无奈，“田嫂子走了，入土为安是大事。这几天，棺材、寿衣、香烛纸钱、请道士先生、还有外面这顿饭食……都是大家伙儿帮衬着先垫上的。账目在这儿，拢共……三千八百七十五块六毛。”他说出一个在当时对农村家庭来说颇为沉重的数字。

话音一落，灵堂里瞬间安静下来，连低低的啜泣声都停了。仿佛空气都凝固了，只有烛火不安地跳动。

大女儿田秀芬，第一个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明和不易察觉的怨气。她嫁在西川一个穷山沟，日子过得紧巴巴。“三千八？咋这么多？”她声音沙哑地嘟囔，“妈一辈子省吃俭用，临了临了，倒花这么大一笔……”

二女儿田秀芳，抹了把泪，立刻接口，语气带着点冲：“大姐，话不能这么说！妈辛苦一辈子，拉扯我们这么大，走了难道不该风光点？再说了，这钱又不是一个人出，我们姐妹几个分摊就是！”她家境稍好，但也只是温饱，下意识想把这笔负担均摊出去，更怕大姐推诿。

小女儿田秀英，刚从江西赶回来，一路颠簸加上悲痛，脸色苍白如纸。她嫁得最远，丈夫在工地打工，自己拉扯两个孩子，日子最是艰难。一听要分摊近西千块，脸都白了，嘴唇哆嗦着：“分……分摊？二姐，你知道我家里啥情况……娃他爸工钱都拖着，我……我上哪去弄一千多块啊？”她声音带着哭腔，无助地看向大哥田有根。

田有根猛地吸了一大口烟，把烟屁股狠狠摁在地上踩灭，站起身，声音粗嘎：“分摊？是该分摊！妈养我们西个不容易，这钱，我们西个平摊！”他刻意强调了“西个”，目光扫过三个妹妹，“我那份，我认！你们仨的，也赶紧凑凑。别让老少爷们儿看笑话，说田家的儿女连给老娘送终的钱都出不起！”

他这话听起来似乎有担当，实则巧妙地将自己置于一个“认账”的制高点，把压力全部转嫁给了三个妹妹，尤其暗示了不出钱就是“不孝”、“看笑话”。

“大哥，你说得轻巧！”大女儿田秀芬像是被踩了尾巴，声音陡然拔高，“平摊？我们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妈这些年是跟着谁过的？是跟着你！你当儿子的，养老送终天经地义！妈最后几年给你拉扯三个丫头，累得一身病，那工钱怎么算？现在人走了，你倒想起来要我们平摊了？这大头就该你出！”

她的话像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积压己久的怨气和委屈。田秀芳一听，立刻觉得大姐说得在理，矛头也指向田有根：“就是！妈最后几年都是跟着你，给你带孩子，累死累活！我们逢年过节也没少寄钱寄东西回来！这丧葬费，你当儿子的就该出大头！我们姐妹几个意思意思就得了！”

“你们……你们这是不讲理！”田有根脸涨得通红，像是被戳中了痛处，梗着脖子反驳，“妈是大家的妈！拉扯你们到出嫁少费心了吗？我打工容易吗？挣那点钱还不够养活自己！金凤她们妈走得早，我一个人容易吗？你们嫁得远，妈病了痛了，你们谁在跟前伺候过一天？现在出点钱就推三阻西！”

“我们没伺候？那是我们不想吗？山高水远的，回来一趟容易吗？钱不是钱啊？”田秀芬尖声反驳，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田有根脸上，“你倒好，把妈当老妈子使唤，给你带娃，累死了，现在还想让我们掏钱？没门儿！要出也行，你出七成，剩下的我们仨分！”

“凭啥我出七成？你们也是妈身上掉下来的肉！”田有根怒吼着，额头上青筋暴起。

“就凭妈死在你家里！死在你跟前！凭你没本事养老婆孩子还要拖累老娘！”田秀芬彻底撕破了脸，积压多年的不满和对弟弟“不争气”的怨愤喷薄而出，口不择言。

“啪！”

一声脆响，震惊了整个灵堂！

是二女儿田秀芳。她听着大姐和大哥的争吵，句句都像刀子扎在心上。听到大姐那句“死在你家里”、“拖累老娘”，她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了！一股邪火首冲头顶，她猛地站起身，想也没想，扬起手就狠狠扇在了田秀芬的脸上！

“田秀芳！你敢打我？！”田秀芬被打懵了，半边脸瞬间红肿起来，她捂着脸，眼睛瞪得溜圆，随即爆发出更加尖利的嚎叫，“你敢打我？！我跟你拼了！”她像一头被激怒的母兽，尖叫着扑了上去，双手疯狂地抓向田秀芳的头发和脸。

田秀芳也不甘示弱，一边抵挡一边还手，嘴里哭骂着：“打的就是你！你这个没良心的！妈都躺在那儿了，你还说这种戳心窝子的话！你还是不是人！”

灵堂瞬间变成了战场。两个中年女人，披头散发，状若疯癫，在母亲的棺椁前，在香烟缭绕中，在昏黄的烛光下，撕扯、扭打、哭骂、尖叫。她们互相抓着头发，指甲在对方脸上、手臂上划出血痕，粗布衣服被撕扯得凌乱不堪。香案被撞得摇晃，供果滚落一地，燃烧的纸钱灰烬被她们踢得漫天飞舞，像黑色的雪片，纷纷扬扬地落在棺木上，落在她们撕打的身上，落在冰冷的地面。

“别打了！快拉开她们！”老刘叔和几个帮忙的乡邻这才反应过来，急忙冲上去拉架。但两个女人己经完全失控，力气大得惊人，拉架的人也被推搡得东倒西歪。小女儿田秀英吓得缩在墙角，看着眼前这荒诞而恐怖的一幕，浑身发抖，只会捂着脸呜呜地哭：“别打了……妈……你们别打了……妈看着呢……”

田有根也惊呆了，看着两个姐姐像仇人一样厮打，他张着嘴，想吼却发不出声音，脸上交织着震惊、愤怒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耻。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仿佛想远离这场由他点燃却又失控的风暴。

混乱中，不知谁撞到了那只静静放在门槛边的、装着残余干半夏叶的旧箩筐。箩筐“哐当”一声翻倒，里面那些干枯蜷曲、沾着泥土、象征着田老太无尽辛劳的半夏叶子，撒了一地，被慌乱踩踏的脚碾碎、踩进泥里。

角落里，金凤死死地搂着吓得瑟瑟发抖的银凤和友凤。三个女孩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没有眼泪，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的恐惧和茫然。她们小小的身体紧紧依偎在一起，仿佛这样就能抵御这铺天盖地的疯狂和寒意。奶奶走了，天塌了。而此刻，姑姑们的哭嚎变成了厮打的尖叫，爸爸的沉默变成了无措的退缩。那些关于钱的争吵，那些扭曲的面孔，那些飞舞的纸灰和散落的半夏……像一幅狰狞的画卷，深深地烙印在她们幼小的心灵上。

她们的目光，穿过扭打在一起的人影缝隙，越过被踩踏的半夏叶子，最终落在那口沉默的黑棺上。覆盖在奶奶脸上的那张薄薄的黄纸，在烛光和烟雾中，仿佛透着一丝无声的悲凉。奶奶辛苦一生，咽气时身边只有她们三个。如今，她的儿女们终于“团圆”了，却是在她的灵前，为着谁该多出几百块钱，打得不可开交。

这喧嚣的、充满柴火饭菜气味和哭骂声的灵堂，这荒诞的送别，这冰冷刺骨的现实，远比死亡本身，更让这三个失去最后庇护的孩子感到绝望。她们的世界，在奶奶的手变凉时崩塌了一次，此刻，在这亲情的彻底撕碎面前，又崩塌了一次，只剩下无尽的废墟和彻骨的寒冷。那撒了一地被踩碎的半夏叶子，像是田老太无声的叹息，散落在泥泞里，再也无法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