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巨龙列岛

西海岸的风，裹挟着盐粒、腐烂海藻与浓得化不开的湿冷，如同无数冰冷的刀片，狠狠切割着卡拉斯的皮肤和残破的鳞甲。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咸腥的刺痛，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肋下那道被粗糙布条紧紧包裹、却依旧散发着冰冷刺痛与灼热钝痛的伤口。

他佝偻着背，几乎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怀中那个冰冷沉重的躯体上。

暗爪的呼吸微弱而急促，带着胸腔深处破风箱般的哨音。

覆盖着星尘鳞片的身体紧贴着他，传递来一种沉甸甸的、带着硫磺和金属锈蚀气息的质感，以及那无法驱散的、源自灵魂链接的冰冷束缚感。

它熔金的竖瞳半闭着，偶尔在颠簸中睁开一条缝隙，里面燃烧的不再是纯粹的毁灭火焰，而是一种混合了虚弱、痛苦、被枷锁勒紧的愤怒，以及对这陌生、嘈杂环境的极度警惕与厌恶。

他们终于抵达了地图指引的终点——一个被铅灰色阴云和教会阴影笼罩的、巨大而污秽的海港。

视野所及，一片压抑的死灰。

巨大的、锈迹斑斑的船只如同搁浅的钢铁巨兽，拥挤在污浊不堪的水域中。船体上覆盖着厚厚的、滑腻的深绿色藻类和藤壶，散发出浓烈的腥臭。

黑色的烟囱如同巨大的墓碑，喷吐着肮脏的、混合了劣质燃煤与某种魔法废料的浓烟，将本就低垂的铅云染得更加污浊。

码头由巨大、湿滑的黑色岩石砌成，覆盖着厚厚的、散发着恶臭的淤泥和腐烂的渔获残渣。粗大的、同样锈迹斑斑的铁链如同巨蟒般缠绕在系缆桩上。

空气中充斥着刺耳的噪音——金属摩擦的尖啸、粗野的号子、鞭子抽打皮肉的闷响、还有被驱赶的苦力发出压抑的、痛苦的呻吟。

更令人心悸的，是那些无处不在的塔克西丝教会标记。

巨大的、扭曲的黑龙雕像盘踞在最高的灯塔顶端，空洞的眼窝俯视着整个港口，仿佛随时会喷吐出毁灭的龙息。

码头仓库、船只桅杆、甚至苦力们破旧的号衣上，都印刻着那象征黑暗之后统治的五首龙徽记，在灰暗的天光下散发着不祥的暗红光泽。

身穿暗鳞甲胄的教会士兵如同黑色的毒虫，在码头各处巡逻，冰冷的视线扫过每一个角落，皮鞭和棍棒是他们唯一的语言。偶尔有低沉的龙吼从港口深处传来，那是属于教会、负责“净化”与巡逻的色彩龙族在宣示存在。

压抑、污秽、绝望。这就是通往“希望”的门户？

卡拉斯抱着暗爪，如同两只误入屠宰场的病兽，蜷缩在一堆散发着鱼腥恶臭的腐烂渔网后面。

冰冷的绝望如同海港的湿气，无孔不入地渗透着他残破的躯壳。如何穿过这教会的铁幕？如何找到愿意搭载一头显眼黑龙的船只？这念头本身，就比肋下的伤口更令人窒息。

暗爪在他怀中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充满厌恶的嘶鸣。它显然极度憎恶这污秽、嘈杂、充满敌意的环境。灵魂链接上传来一阵混乱而暴戾的意念波动，如同被投入滚油的火星，随时可能引爆。

卡拉斯心头一紧，染血的手掌下意识地收紧，按在它冰冷拱起的脊背上，同时强行通过那被勒紧的灵魂链接，传递过去一股微弱却清晰的意念：“安静…等待…”

这意念如同投入沸水的冰块，瞬间引来了更强烈的反噬！暗爪猛地一挣！覆盖着星尘鳞片的身体爆发出远超其虚弱状态的力量！

熔金的竖瞳瞬间睁开，里面燃烧着被冒犯的狂怒和冰冷的紫焰！一股源自吞噬裁决者灵魂的、混乱的暗影能量波动猛地从它体内爆发出来！

“嘶嘎——！” 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嘶鸣，带着龙威的余韵，如同无形的冲击波，猛地扩散开去！

虽然声音不大，但在嘈杂的码头上，这非人的、带着原始暴戾的嘶鸣，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巨石！

“什么声音？！”

“像…像野兽？”

“不！不对劲！”

附近几个正在装卸发霉谷物箱的苦力猛地停下了动作，惊恐地望向渔网堆的方向。

更远处，两名正在鞭打一个跌倒苦力的暗鳞士兵也猛地转头，头盔下冰冷的视线如同探照灯般扫射过来！

糟了！

卡拉斯的心脏瞬间沉入冰窟！他几乎能感觉到那冰冷视线穿透渔网缝隙的刺痛！他猛地将暗爪的头颅按进自己残破的胸甲下，用身体尽可能遮挡住它那显眼的黑色鳞片轮廓！

同时，积攒起最后一丝力气，抱着暗爪，如同受惊的野狗，连滚带爬地扑向旁边一条更加狭窄、堆满腐烂木桶和垃圾的黑暗小巷！

身后传来士兵粗野的呵斥和皮靴踏在湿滑石面上的急促脚步声！追来了！

死亡的阴影再次笼罩！

卡拉斯抱着沉重的暗爪，在狭窄、泥泞、散发着恶臭的小巷中跌跌撞撞地狂奔！每一次脚步落下都溅起污秽的泥水！肋下的伤口在剧烈颠簸中如同被撕裂！鲜血瞬间浸透了包扎的布条！

暗爪在他怀中剧烈地挣扎、嘶鸣，混乱的暴戾意念如同毒焰灼烧着他的精神！灵魂链接的冰冷束缚和暗爪的反抗形成双重酷刑！

前方是死胡同！一堵布满滑腻苔藓的高墙堵住了去路！

身后士兵的皮靴声和粗野的呵斥声越来越近！

绝望！冰冷的绝望如同海港的寒潮，瞬间将他吞没！

就在这时——

“这边！快！” 一个刻意压低的、嘶哑急促的声音，如同黑暗中伸出的救命稻草，猛地从左侧一堆半塌的破木箱后面响起！

卡拉斯甚至来不及思考，求生的本能驱使他猛地转向，抱着依旧挣扎嘶鸣的暗爪，一头撞进了那堆散发着霉味的破木箱之后！

一个矮壮的身影如同灵活的鼹鼠，猛地掀开一块覆盖着油布的腐朽木板，露出下面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黑黢黢的洞口！“钻进去！快！”

卡拉斯没有丝毫犹豫，抱着暗爪，几乎是滚进了那个散发着浓重鱼腥和铁锈味的黑暗洞口！身后的木板立刻被合上，油布重新覆盖，光线瞬间消失，只留下浓重的黑暗和外面士兵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粗暴的翻找声和愤怒的咒骂。

狭小的空间里，只有卡拉斯剧烈如鼓的喘息和暗爪压抑着痛苦的、带着硫磺味的粗重呼吸。黑暗中，那个矮壮身影摸索着点燃了一盏小小的、散发着劣质油脂臭味的提灯。

昏黄摇曳的光线，勉强照亮了这处隐秘的藏身之所——一个位于码头仓库下方、堆满废弃缆绳、锈蚀铁链和腐烂木桶的潮湿空间。也照亮了那个救了他的人。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身材矮壮敦实，如同被海浪和岁月反复捶打过的礁石。皮肤是长期风吹日晒的古铜色，布满深深的皱纹和海盐留下的白色印记。

一头乱糟糟的、如同海藻般的灰褐色头发下，是一张饱经风霜、棱角分明的脸。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一只浑浊如同蒙尘的玻璃珠，另一只则被一块磨损严重的黑色皮眼罩覆盖。

他穿着油腻发亮的皮裤和一件同样沾满污渍、看不出原色的厚帆布外套，浑身散发着浓烈的鱼腥、汗臭和劣质朗姆酒的味道。腰间挂着一柄鲨鱼皮鞘的弯刀和一串生锈的钥匙，随着他的动作叮当作响。

一个典型的海港老鼠，一个在教会阴影和生存夹缝中挣扎求生的走私贩子或者更糟的家伙。

独眼的目光如同老练的屠夫审视待宰的牲口，锐利而首接地扫过卡拉斯残破的鳞甲、被血污浸透的绷带、苍白如纸的脸色，最终落在他怀中那被残破斗篷勉强遮掩、却依旧露出冰冷黑色鳞片轮廓和微微起伏的暗爪身上。

“教会追兵？”独眼的声音嘶哑，带着海风磨砺过的粗粝感，首截了当。

卡拉斯喘息着，艰难地点了点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他的目光同样警惕地审视着对方。独眼身上没有教会的标记，眼神里也没有那种非人的冰冷狂热，只有一种市侩的精明和深藏的警惕。

“呵，”独眼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嗤笑，独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带着这么个显眼的‘小宠物’招摇过市，没被当场剁成肉酱喂鱼，算你命大。”

他刻意加重了“小宠物”三个字，目光在暗爪那即便在斗篷下也难掩轮廓的躯体上停留了片刻，显然看穿了伪装。“想去哪？”

卡拉斯积攒着力气，从干裂的嘴唇里挤出两个沙哑的字：“…出海。”

独眼的独眼眯了起来，里面闪烁着精明的光。

“出海？现在？”他指了指头顶，仿佛能穿透木板听到外面士兵的喧嚣。

“港口每条船，每个老鼠洞，都贴着教会的告示和狗鼻子！带着它？”他朝暗爪努了努嘴，“你能出得了这个老鼠窝，我‘独眼’的名字倒着写！”

卡拉斯的眼神黯淡下去。希望如同脆弱的肥皂泡，瞬间破灭。他无力地靠在冰冷的、布满锈迹的铁链上，怀中的暗爪似乎也耗尽了挣扎的力气，发出微弱的、痛苦的呜咽。

“不过…” 独眼话锋一转，粗糙的手指着下巴上硬如钢丝的胡茬，独眼中闪烁着更加复杂的光芒，混合着冒险的贪婪和一种深藏的、难以言喻的焦虑。

“老子正好有条船…破浪号。今晚…潮水合适…要去一个…不太欢迎教会狗爪子的地方。”

卡拉斯猛地抬头，浑浊的瞳孔中瞬间燃起一丝微弱的火光！“哪里？”

独眼凑近了些，劣质朗姆酒和鱼腥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

他压低了声音，嘶哑的语调里带着一种亡命徒的决绝：“西边…很远…非常远的地方。传说中…龙的老窝子。”他死死盯着卡拉斯的眼睛，“巨龙列岛…听说过吗？”

巨龙列岛！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在卡拉斯濒临枯竭的意识中炸开！骑士团地图上的标记！古老预言的指向！最后的希望？！

他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他用力点头，声音因激动而更加嘶哑：“…去！带我们…去！”

独眼的独眼如同鹰隼般审视着他，又扫了一眼他怀中那气息奄奄的暗爪。“带你们去？可以。”他伸出一只布满老茧和疤痕的大手，掌心向上，手指搓了搓，动作粗俗而首接。

“但老子不是开善堂的！船要烧钱！水手要卖命钱！躲教会狗鼻子更要掉脑袋的钱！”他顿了顿，独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贪婪和市侩，“尤其是…带着这么个‘大麻烦’！价钱，可不便宜！”

钱？

卡拉斯如遭雷击！他下意识地摸向腰间、怀中…除了冰冷的鳞甲碎片、凝固的血痂、还有那柄早己不知丢在何处的断剑残骸…空空如也！一路逃亡，茹毛饮血，哪还有半个铜子？！

绝望的冰冷再次攫住了他。

独眼看着他空空的双手和瞬间灰败的脸色，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毫不意外的轻蔑。“啧…就知道是个穷鬼骑士。”

他啐了一口浓痰在地上，“没金子？也行！”他那只独眼猛地眯成一条危险的细缝，闪烁着饿狼般的光芒，手指猛地指向卡拉斯怀中那被斗篷覆盖的暗爪！

“把它给我！”

“什么？！”卡拉斯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抱紧了怀中的暗爪！冰冷的鳞片刺痛了他的手臂！暗爪似乎也感受到了那充满恶意的目光，发出一声虚弱的、充满威胁的嘶鸣，熔金的竖瞳透过斗篷缝隙，死死盯住独眼！

“不可能！”卡拉斯的声音因愤怒和极致的保护欲而扭曲！他如同护崽的母兽，将暗爪死死护在身后，染血的眼中爆发出最后的、近乎疯狂的凶光！将它交出去？交给这个贪婪的海盗？那比被教会抓住更让他无法接受！

“哼！那你就抱着你这宝贝疙瘩，在这里等着教会老爷们来收尸吧！”独眼冷哼一声，毫不掩饰脸上的鄙夷和威胁，作势就要掀开油布离开。

“等等！”卡拉斯嘶声喊道。绝望如同冰冷的绞索，勒得他几乎窒息。他颤抖着，染血的手指摸索着，最终，从残破鳞甲内衬一个极其隐蔽的、几乎被血污完全覆盖的暗袋里，抠出了一样东西。

那不是金币。

那是一枚徽章。

一枚由黯淡的秘银打造的徽章，边缘早己磨损变形，表面布满了战斗留下的划痕和凹坑。

徽章的中心，那曾经象征着索兰尼亚骑士无上荣光的、展翅的金龙徽记，早己模糊不清，只剩下一个黯淡的、几乎无法辨认的轮廓，如同一个被遗忘的、悲凉的墓碑。只有那秘银本身，在昏黄的提灯下，还残留着一丝微弱而冰冷的金属光泽。

骑士团的徽记。他最后仅存的身份证明。昔日荣光最后的残片。

卡拉斯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死死攥着这枚冰冷的徽章。将它交出去，如同交出自己残存的最后一丝灵魂，交出那早己被现实碾得粉碎的、关于骑士和荣耀的信仰。

独眼的目光落在那枚黯淡的秘银徽章上。他那只浑浊的独眼微微眯起，里面没有对骑士荣耀的敬意，只有一种老练商人掂量货物价值的精光。他粗糙的手指闪电般伸出，如同铁钳般从卡拉斯颤抖的手中夺过了那枚徽章。

他掂量了一下，秘银的冰冷和重量让他独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秘银…还值几个钱。”

他随手将徽章塞进油腻的皮外套内袋，动作熟练得像处理一块废铁。“算你运气好，老子正好缺块压舱石。”他朝卡拉斯和暗爪努了努嘴，语气依旧粗鲁，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天黑透！码头最西边！三号泊位！看到挂着破烂海妖旗的‘破浪号’！只等潮水！过时不候！”

说完，他不再看卡拉斯一眼，如同来时一样敏捷，掀开油布，矮壮的身影瞬间消失在黑暗、污秽的小巷深处。

狭小的藏身之所，再次只剩下昏黄的提灯光晕，浓重的鱼腥铁锈味，以及卡拉斯粗重的喘息和暗爪压抑的呜咽。

卡拉斯瘫靠在冰冷的铁链上，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根骨头。怀中暗爪冰冷的鳞片紧贴着他滚烫的伤口。

那枚象征着骑士团最后荣光的秘银徽章，换来了两张通往“希望”的船票。这交易，如同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早己千疮百孔的灵魂上。

黑暗之后那宏大冰冷的声音，如同海港深处传来的丧钟，在灵魂深处幽幽回荡：

“荣光…沉入深海…残躯…方为…启航之锚…”

残躯为锚，枷锁为链，驶向那预言中群龙安眠之岛…抑或，黑暗之潮的最终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