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醉语激愤别情深

班都儿亲自率兵护送哈斯太子返回大都。二人自丰州启程，途经丘陵平川，虽稍作停留游玩，仍紧赶慢赶，于开春之际抵达大都城外。

初至大都，远望只见一座巍峨巨城横亘天地之间，城墙高耸，气势恢宏，连绵无际。城外集市熙攘，车水马龙，商贾云集，繁盛之景令人目不暇接。那城墙之上，铁甲军士持戟而立，威风凛凛，令人不由生畏。

哈斯太子勒马而笑，对班都儿道：“大哥，大都还算的上繁华么？与丰州相比，孰胜孰劣？”

班都儿环顾西周，叹道：“大都果然雄伟繁华，丰州自然不能相比。然而丰州乃我蒙人城池，虽不及此地繁盛，却使人倍感亲切。”

言毕，一行人纵马入城，未几便见一队甲士列阵，正中一员威风凛凛的将军跃马而出，身披铁甲，威势不凡。他正是大都禁军首领万户侯达鲁花赤——特木尔。

特木尔见太子归来，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朗声道：“恭迎太子回城！”其后众军齐齐跪伏，声势震天。

哈斯连忙下马，俯身相扶，笑道：“特木尔将军，多礼了，请快快起身！”

特木尔拜谢而起，又道：“左右丞相、朝中大臣与皇子殿下等，皆己齐聚宫外，为太子与班都儿王子摆下接风宴席，还请二位速速进宫。”

哈斯闻言大喜，回头对班都儿笑道：“大哥，此为皇宫礼数，盛情难却，你与我同去吧。”

班都儿嘴上应承，心中却依旧腼腆忐忑。入城途中，他目不暇接，只见市井繁华，百姓安居，较之丰州那般冷清死寂，实是天差地别。而官兵虽守卫严密，却并不骚扰百姓，反使人心生敬佩。

转眼间，一行人行至紫禁城外，班都儿骤然屏息，只见朱红宫墙连绵无尽，飞檐斗拱，气象万千，远观之下，太白玉阶层层叠叠，首入云霄。宫阙之间，雕梁画栋，龙凤交辉，气势恢宏而不失皇家威严，令人不敢轻视。

殿外，礼乐齐鸣，钟鼓声悠扬不绝。文武百官皆俯身行礼，哈斯太子忙下马迎上，笑言：“诸位王公大臣，快快请起！”

众人起身，班都儿抬眼望去，只见为首二人气度非凡。左侧一人，身形魁梧，头戴精致罟罟冠，锦缎缠绕，宝石镶嵌，身披毛领皮袍，脚踏金纹皮靴，举止间自带威严。此人正是当朝左丞相帖木日布赫。

右侧一人，身着大紫色官服，云纹锦袍，腰束玉带，白色领口紧窄合身，透出一股肃然之气，正是右丞相哈比布。

帖木日布赫举杯而笑，朗声道：“太子远赴谦谦州主持那达慕大会，劳心劳力，辛苦备至。此番归来，当尽情畅饮，为太子接风洗尘！”

宴席将开，班都儿虽身处盛景，却心生几分疏离，暗自打量殿中诸人，未敢多言。

班都儿正静坐于席间，忽觉肩头被轻轻一拍。他回首望去，却见三弟哈斯太子含笑立于身侧，眼中尽是亲切之意。

哈斯转向众人，朗声笑道：“诸位大人，这位乃我结义大哥，镇北王之子班都儿！此次护送我回京，尽心竭力，实为我之臂膀！”

群臣闻言，纷纷举杯相迎，言辞恭敬热络：

“王子气宇轩昂，果然有猛将之风！”

“护送太子劳苦功高，可谓我朝之幸！”

“王爷年轻时乃闻名遐迩的射箭冠军，不知他老人家如今安康否？”

班都儿见众臣如此热情，只得连连起身回敬，口中谦辞不绝。

哈斯哈哈一笑，拍着班都儿的肩膀道：“大哥，果真好酒量！不过你且记得，莫要饮得太多，稍后我们还要去见我父皇呢。”

班都儿闻言心下一惊，忙放下酒杯，压低声音道：“三弟，我自小长于丰州，未习宫中礼数，只怕失礼于圣前，惹得皇上不悦。”

哈斯毫不在意地摆手道：“大哥，你与兀鲁思二哥在草原上英姿飒爽，骑马射箭尽显豪气，为何到了这大都，面对诸位自家臣子，却显得如此拘束？”

班都儿无奈一叹，低声道：“草原辽阔，自由自在，才是我心之所向。可此处规矩繁多，礼仪森严，实在教人不适。”

哈斯亦叹道：“唉，历朝历代，皆行此道。若天下人人皆归草原放牧牛羊，骑射为生，又有谁来治理这江山万民呢？”

宴席罢后，哈斯携班都儿入宫面圣。一路行至太和殿前，班都儿只觉宫墙高耸，朱漆斑驳，梁柱雕龙刻凤，威严无比。广阔广场，铺满整齐青石砖，与草原的无垠又截然不同。

进入寝宫，只见皇帝正披着轻裘，手执书卷，案几上堆满典籍文册。他闻声抬头，目光睿深。

哈斯快步上前，俯身拜道：“儿臣恭请父皇圣安。”

皇帝微微颔首，道：“平身罢。身旁这位，是何人？”

哈斯答道：“回父皇，此乃镇北王之子班都儿，儿臣的结义大哥。”

皇帝闻言，放下书卷，目光在班都儿身上停留片刻，方才笑道：“你祖上与朕祖上同心戮力，共克疆土，才打下我这偌大江山。你便如朕之侄儿一般，宫中无需多礼，便如在自家王府一般随意行止。”

班都儿忙俯身道：“谢皇上宽怀。”

皇帝抚须转向哈斯，问道：“哈斯，此番那达慕大会，你有何见闻？”

哈斯挺身答道：“草原儿郎，个个身姿矫健，骑术精妙，箭法高绝。蒙古国有如此猛士，足以抵御西方敌寇，保我万里疆域无虞！”

皇帝目中颇露欣慰，又问：“你可曾见镇北王操练兵马？”

哈斯答道：“回父皇，儿臣亲眼所见。镇北王麾下铁骑两万，重甲精锐，刀枪斧钺无所不备。且镇北王独创铁甲连环马阵，将铁骑以锁链相连，冲阵杀敌，势如雷霆，无人能挡！”

皇帝闻言，目光深邃，缓缓点头道：“铁甲连环马阵……倒是别出心裁。镇北王真乃朕之屏障，此等忠臣良将，实为国家之福。”

哈斯神色微敛，轻声道：“只是……”

皇帝目光微动，沉声问：“只是什么？”

哈斯拱手，稍作迟疑，道：“儿臣听闻，西宁王辖境内白莲教猖獗，恐为朝廷之患……”

皇帝闻言，眉头微蹙，低声道：“嗯……白莲教，似乎是个江湖门派吧，苏赫巴鲁曾向朕提起过。”

“回父皇，确是一个江湖门派，但……却不全是。”

皇帝哼了一声，语带不屑：“区区武林门派，与草寇盗贼有何区别？他们难道挡得住我蒙古国铁骑？若是真有这等能耐，不如让他们来当皇帝好了！”

哈斯心神一定，又拱手道：“父皇，此白莲教并非寻常武林门派。据儿臣调查，此教之主乃是前朝大夏皇族太子，他手中掌握大夏遗留的无数金银财宝。白莲教正是依靠这批财宝广收徒众，且其中更不乏各地富商豪绅，暗中缴纳香火供养教众。”

皇帝闻言，捋须而笑，语气略显冷然：“苏赫巴鲁曾上奏，提议联络各地武林门派共讨白莲教，此计不仅可令江湖中人归附朝廷，还可使他们自相残杀，朕己准其奏疏。若此计不成，大军出马扫荡便是！今年两广小刀会造反，攻城夺地，最终还不是被镇压得干干净净？兵临城下，天下之中谁敢反抗！”

哈斯面色一沉，连忙答道：“父皇！白莲教与小刀会大有不同！”

皇帝眉头一挑，冷声道：“那你说说，有何不同？”

哈斯拱手深吸一口气，声音郑重而沉稳：“白莲教，不仅依靠金银招揽徒众，更以教义蛊惑人心。此教教义荒诞，却似瘟疫一般，传播极快。他们宣扬‘天下无主’，否定皇权。然天下岂能无主？自秦皇汉武以降，历代皇帝皆以礼法治国，才创下贞观，开元，还有我大蒙盛世。若任白莲教肆意妄为，普天之下无人再尊礼法，百姓听其教化，则纲常崩失，人心大乱，贪欲横流，战祸不止，天下难免太平！”

皇帝听罢，脸色铁青，猛然一拍龙案，震得殿内回音隆隆：“荒唐！”

皇上起身，在殿内来回踱步，许久开口道：“你言之有理，此事朕心中己有定论，你且退下吧。”

二人行礼毕，退出太和殿，行至殿外长廊。班都儿长舒一口气，面露感慨，低声说道：“第一次见皇上，真是吓得我连气都不敢喘一口。”

哈斯闻言，忍不住笑了，拍拍他的肩膀道：“大哥，草原之上你驰骋千里，所向披靡，何曾这般拘谨？”

班都儿横他一眼，叹道：“这是对皇上的尊敬！大都宫殿之中，威严深重，怎能与草原相比？”

哈斯点点头：“兄长倒也有理！不过若常来朝中走动，见惯了这些场面，自然也就不再紧张了。”

兄弟二人言笑晏晏，一路回到太子府。

太子府内朱墙碧瓦，雕梁画栋，辉煌佳苑，气势恢宏，较之丰州镇北王府更显宽敞华美，珠宝奇珍随处可见。哈斯兴致勃勃，领着班都儿遍赏府中景致，又见过太子妃，观赏了哈斯所豢养的各种奇珍异兽。

班都儿见状，连连啧啧称奇，心中却隐隐自觉寒酸，不由得生出几分自卑。

哈斯察言观色，己然知晓兄长心中所想。于是提议：“兄长！咱们在谦谦州那达慕大会上喝得是马奶酒、葡萄酒，今日我们兄弟二人又能聚在一起，不如试试汉人的酒水，如何？”

班都儿闻言，顿时眼前一亮，脸上的愁容一扫而空，哈哈笑道：“好！汉人喝的是白酒罢？”

哈斯笑着点头：“我特意派了下人去街坊中买来，是寻常百姓家的烧酒，虽非名酒，却别有一番滋味。今日想请兄长尝尝，弟弟还有几句心里话想与兄长倾诉。”

班都儿毫不犹豫答应下来：“如此甚好！”

是夜二人点起烛火，面前摆着热气腾腾的烧鸡，还有街坊小食十几种，一壶烧酒分倒两碗，就着酒食对饮起来。哈斯爽朗豪饮，班都儿亦不甘示弱，三巡酒过，己有些许微醺。

哈斯忽然问道：“大哥，榆晋地界与北漠草原，可曾出现白莲教一类的教派？”

班都儿闻言，神色一黯，叹道：“教派之事，我并未耳闻。然而近年草原上的起义却屡见不鲜，其中最让我痛心的是，竟有不少我们蒙人也参与其中！”

哈斯闻言，眉宇深锁，沉思片刻，低声问道：“大哥，你可曾想过，我们蒙人对汉人是否过于严苛了些？汉人的圣贤也曾言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我们不稍作宽政，恐怕江山难保！”

班都儿闻言，大惊失色，慌忙伸手捂住哈斯的嘴巴，急道：“殿下慎言！此话万万不可再提！今晚您定是饮多了酒……”

哈斯怒目而视，猛地推开班都儿的手，厉声道：“什么殿下不殿下！我是你三弟！如此残暴苛政，只恐不需几日，便国不是国，这亡国的太子之位，我可不稀罕当！”

班都儿连忙劝道：“殿下，圣上英明神武，他老人家自有妙策决断。我等身为臣子，只当恪守本分，切勿妄自揣度国事……”

哈斯闻言，猛地一拍案几，怒道：“这些话是谁教你的？是你父亲镇北王，还是那些满口忠义的大臣？你怎么与朝堂上那些阿谀奉承之辈一般模样？这些人只顾中饱私囊，保全官位，从不为江山社稷着想！待到叛军兵临城下，这大都之中，皇帝也好，大臣也罢，有谁能逃得性命？”

班都儿闻言竟慌忙下跪：“殿下！殿下息怒！”

哈斯猛地站起身，指着班都儿，怒极反笑：“班都儿，我果真是看错了你！明日我派人带你在大都游玩几日，随后你便速速滚回丰州去吧！滚回你的草原，放牧你的牛羊罢！”

班都儿满脸愕然，正欲开口，却见哈斯拂袖而去，留下一室冷酒冷风，摇曳烛火下显得愈发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