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宫远徵38

石屋内死寂得可怕。雪里红带着宫子羽、云为衫和宫尚角冲天而起的轰鸣早己消散在风雪尽头，只留下更深的空洞和回响。炉火奄奄一息，挣扎着透出最后一点昏黄的光晕，将徐天青佝偻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在冰冷的石壁上，如同一个沉默的守墓人。

徐风语跌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石壁。刚才强撑着说完那些话，目送他们离开，仿佛耗尽了灵魂里最后一点力气。肩头的伤口在剧烈的动作和情绪激荡下彻底崩裂，粘稠的暗红血液正缓慢而持续地浸透她单薄的衣衫，带来一种刺骨的、深入骨髓的寒意。每一次呼吸都像拉扯着碎裂的内脏，牵扯着锁魂印残痕深处那永不熄灭的灼痛，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尖锐的窒息感，提醒着她生命的油灯正在急速枯竭。

可她的目光，却像被无形的锁链牵引，死死地钉在身旁那个无声无息的身影上。

宫远徵。

他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尊被遗忘在冰窟里的玉雕。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连嘴唇都泛着骇人的青灰，几乎看不到胸膛的起伏。心口的位置，那层散发着刺鼻腥臭的腐骨生肌膏和清冽寒气的灰白粉末混合在一起，覆盖着那个致命的伤口，暂时封住了汹涌的黑金血液。但那诡异的药膏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极其缓慢地、微弱地搏动，像濒死的虫豸在做最后的挣扎——那是失控的双生蛊在他破碎的心脉里绝望地蠕动。

他的生命，被一层薄薄的药膏和粉末强行吊着，悬在无尽深渊的边缘，摇摇欲坠。

徐风语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指尖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极其小心、极其缓慢地探向他的鼻端。指尖传来的气流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冰冷得没有一丝活气。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用力攥紧，痛得她眼前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

“前……前辈……” 她猛地转过头，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绝望和哀求，望向炉边沉默拨弄炭火的徐天青，“他……他的气息……太弱了……药……药还能撑多久？” 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混着额角的冷汗和血污滑落，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留下狼狈的痕迹。

徐天青拨弄炭火的枯枝停顿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回答，浑浊的目光缓缓抬起，越过奄奄一息的炉火，落在宫远徵敷着药的心口，那目光仿佛穿透了皮肉，看到了更深处的混乱与溃败。他沉默了片刻，才用那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缓缓说道：

“药力……在散……蛊毒……反噬……比药……快……” 他顿了顿，枯枝指向宫远徵心口药膏边缘一丝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正缓慢晕开的、带着诡异金芒的黑色，“心脉……枯竭……蛊虫……在……啃噬……本源……”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锥子，狠狠凿在徐风语的心上。啃噬本源……心脉枯竭……药力在散……蛊毒反噬比药快！这些词句在她混乱的脑海里反复冲撞，最终汇聚成一个冰冷刺骨的现实——他等不到救援了！就算云为衫他们能顺利搬来救兵，日夜兼程，也赶不及了！他体内的双生蛊，正在加速吞噬他最后的生机！

“不……不能……” 徐风语猛地摇头，巨大的绝望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在她眼中燃烧起来。她不顾一切地再次扑向宫远徵，完好的那只手死死抓住他冰冷得如同寒铁的手臂，仿佛这样就能将他从深渊边缘拉回来，“前辈！求您！想想办法！一定有办法的！您刚才……刚才不是稳住了吗？再用药！再用一次那个粉末！求您！” 她语无伦次，声音带着泣血的哀求和不顾一切的疯狂。

徐天青看着眼前濒临崩溃的少女，看着她眼中那不顾一切的光芒，浑浊的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深沉的悲悯，有洞悉命运的无奈，更有一丝……被某种久远回忆触动的涟漪。他缓缓放下枯枝，佝偻着背，走到宫远徵身边，蹲下。枯瘦的手指极其缓慢地搭上了宫远徵冰冷的手腕。

指尖传来的脉象微弱、混乱、时断时续，如同风中残烛，随时会彻底熄灭。脉息深处，一股狂暴、冰冷、充满破坏性的能量（双生蛊毒）如同无数条饥饿的毒蛇，正在疯狂地撕咬着最后一点维系生命的根基。而徐风语的心脉枯竭之象，也通过某种冥冥中的联系，如同无形的阴影，沉甸甸地压在这本就脆弱的脉搏之上。

“双生……同源……” 徐天青收回手，浑浊的目光落在徐风语心口那道彻底黯淡、只余下一道狰狞疤痕的锁魂印残痕上，声音低沉而缓慢，“他的蛊……因你……而乱……也因你……而存……”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徐风语的皮囊，首视她灵魂深处那一点微弱摇曳的魂火。

徐风语浑身剧震！她猛地抬头，迎上徐天青那仿佛洞穿一切的目光，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带着致命诱惑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了她绝望的脑海！她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自己心口那道灼痛的疤痕。

“您是说……”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巨大的恐惧和一丝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决绝，“……我的心……血？”

徐天青浑浊的眼底没有任何波澜，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用一种陈述事实般的、冰冷的语调缓缓说道：“锁魂印……锁的是你的魂……但也……锁住了……与他蛊力的……最后一丝……联系……你的心血……是唯一……能暂时……唤醒……那丝联系……压制蛊虫……反噬……为他……续命的东西……”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宫远徵心口那层正在加速失效的药膏，“……也是……唯一……能……代替那……粉末……吊住他……心脉……的‘药引’……”

心血！又是心血！

上一次，是为了引动雪里红，逼得宫远徵差点自毁心脉取出精血。

这一次，是为了吊住他的命，需要她献出自己的心头精血！

命运像一个残忍的轮回，将他们死死困在这血与命的献祭之中！

徐风语的手死死捂着自己的心口，指尖冰凉。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锁魂印残痕深处尖锐的痛楚和那深入骨髓的枯竭感。取出心头精血？以她此刻油尽灯枯的状态，这无异于自杀！甚至可能连精血都未凝聚，人就先一步魂飞魄散！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她怕死，她比任何人都想活下去！她还没看到阿爹的冤屈昭雪，还没看到宫门腐朽的根基被撼动，她还有那么多那么多想做的事情……

然而，她的目光，却无法从宫远徵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移开。他冰冷的指尖，他微弱得几乎断绝的气息，他心口那象征着死亡正在步步紧逼的诡异黑金晕染……这一切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灵魂上。

“孽债枷锁……冰炭同炉……”

徐天青那沙哑的声音，如同诅咒般在她混乱的脑海中回荡。

是啊，孽债枷锁。从她带着锁魂印踏入宫门的那一刻起，他们的命运就被这该死的枷锁死死捆在了一起。他因她而蛊乱濒死，她因他而心脉枯竭。恨过，怨过，挣扎过，可在这生死绝境之中，那些恨意和怨怼，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想起了他刻薄话语下偶尔流露的别扭关心，想起了他毫不犹豫挡在她身前的背影，想起了他濒死时那句“我的命……我说了算！”的孤绝霸道，更想起了他覆在她手背上、引导她包扎时那滚烫粗糙的触感……

恨与怨，在死亡面前，竟悄然溶解，只剩下一种无法割舍的、深入骨髓的羁绊。他们是彼此最深的孽债，也是彼此在无边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微光。

“呵……” 一声极轻、带着无尽苦涩和释然的叹息，从徐风语唇边溢出。她缓缓放下了捂着心口的手。眼中的恐惧、挣扎、不甘，如同潮水般退去，最终沉淀为一片近乎透明的平静，平静得令人心碎。

她不再看徐天青，也不再犹豫。她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极其艰难地、一点点挪动着，让自己完全靠近宫远徵。她伸出那只没有受伤、此刻却因决心而不再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轻轻拂开他额前被冷汗浸湿的凌乱碎发。

指尖触碰到的皮肤，冰冷刺骨。

她低下头，苍白的唇几乎贴着他冰冷的耳廓，用只有他能听到的气音，轻轻呢喃，声音温柔得如同梦呓：

“宫远徵……听见了吗……”

“上次……是你……差点为我……丢了命……”

“这次……换我……”

“你欠我的……还没还清呢……”

“所以……不准死……”

“等我……把债……讨回来……”

滚烫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落在他冰冷的脸颊上，洇开一小片湿痕，又迅速变得冰凉。

徐风语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己变得异常坚定，甚至带着一种殉道般的决绝。她转向一首沉默注视着她的徐天青，声音嘶哑却清晰无比：

“前辈……动手吧。”

“取我的心血……救他。”

徐天青浑浊的眼底，那片古井般的平静似乎被投入了一颗石子，荡开一圈极其细微的涟漪。他看着眼前这个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少女，仿佛看到了许多年前，另一个同样决绝、同样不惜一切的身影。那深藏的悲悯终于无法抑制地涌了上来。

“丫头……” 他沙哑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取心血……九死一生……你……可想清楚……”

“想清楚了。” 徐风语回答得没有丝毫迟疑，甚至微微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其苍白、却异常平静的笑容，“不取……是看着他死……然后……我也活不成……取了……或许……他能活……或许……我们……都能有一线生机……”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宫远徵脸上，带着无尽的眷恋和温柔，“……这就够了。”

徐天青沉默了。他枯瘦的手指在袖中微微蜷缩了一下，仿佛在压抑着什么。最终，他长长地、无声地叹息一声。那叹息里，是看透生死的无奈，是对命运弄人的愤懑，也有一丝尘埃落定的释然。

“好……” 他缓缓吐出一个字，如同千斤重锤落地。

他佝偻着背，动作却异常利落地再次走向那个破旧的药箱。这一次，他没有翻找药膏，而是从最底层，极其珍重地取出了一个狭长的、落满灰尘的木盒。打开木盒，里面静静躺着一排长短不一、闪烁着幽冷寒光的银针，针尾处雕刻着极其古老繁复的纹路，散发着一种岁月沉淀的森然气息。

他从中取出三根最细、最长的银针。枯瘦的手指捻起其中一根，针尖在奄奄一息的炉火映照下，反射出一点冰冷刺目的光芒。

“躺好……” 他看向徐风语，声音恢复了那种沙哑的平板，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徐风语依言，缓缓平躺在冰冷的石地上，就在宫远徵的身边。她侧过头，最后深深看了一眼他毫无生气的侧脸，然后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颤抖着，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两片小小的阴影。她一只手紧紧握住了宫远徵冰冷的手，仿佛那是连接两个世界的唯一通道。

冰冷的石地透过单薄的衣衫传来刺骨的寒意，肩头的伤口和心口的灼痛依旧在肆虐，但此刻，她的内心却一片奇异的平静。等待着那决定命运的一针。

徐天青浑浊的目光落在徐风语苍白而平静的脸上，又扫过她紧握着宫远徵的手。他枯瘦的手指稳如磐石，捏着那根细长的银针，精准地悬停在徐风语心口锁魂印残痕的正上方。

“凝神……静气……” 他沙哑的声音如同古老的咒语，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会……很痛……忍住……”

话音未落！

那根细长的银针，带着一点幽冷的寒芒，如同毒蛇出击，快！准！狠！瞬间刺入了徐风语心口那道狰狞疤痕的正中心！

“唔——！！！”

没有惊天动地的惨叫。徐风语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猛地向上弓起！牙齿瞬间咬破了嘴唇，浓重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剧痛，瞬间从心口炸开！那痛楚超越了肉体的极限，仿佛灵魂被一只无形的手生生撕裂、抽出！锁魂印残痕深处，那沉寂的烙印如同被点燃的火山，爆发出焚尽一切的灼痛！与此同时，一股源自生命本源的、极其精纯却又带着枯竭气息的能量，仿佛被那根银针强行牵引、凝聚！

她的意识在剧痛的狂潮中瞬间被撕裂、粉碎！眼前不是黑暗，而是无边无际的、翻滚的血红色！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冷汗如同瀑布般涌出，瞬间浸透了她的衣衫。紧握着宫远徵的手，因为巨大的痛苦而指节扭曲发白，指甲深深掐入了他冰冷的手背皮肤，留下深深的月牙形血痕。

痛！痛不欲生！痛到灵魂都在尖叫！

然而，就在这濒临崩溃的边缘，就在她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彻底魂飞魄散的刹那！

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