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蛙声如雷

夜幕刚垂落时，营地篝火还泛着暖黄的光。

微风拂过竹林，带来几缕草木清苦的气息。

苏蓼蹲在竹屋门槛上揉着发酸的后颈，掌心那粒野菜籽仍带着若有若无的温，像块贴着皮肤的小太阳，在她指尖轻轻跳动，仿佛能驱散一丝夜色带来的寒意。

她望着不远处几个妇人正把白天采的灰灰菜搓成菜团，听见阿秀在医帐前教新人辨认马齿苋——那是种叶子肥厚、边缘卷曲的植物，晒干后仍有淡淡的青涩气息。

这是她用三天时间才攒起的底气：流民们终于肯信她了。

变故来得毫无征兆。

最先察觉异样的是西哨岗的二壮。

他那声带着破音的惊呼穿透夜色时，苏蓼正把最后半块烤胡的面饼塞给缩在角落的小娃。

饼皮焦脆，沾着炭火香。

“蛙、蛙群！”二壮的声音抖得像被风吹的芦苇，“绿皮红眼睛，漫山遍野的！”

竹屋前的铜钟被苏蓼撞得嗡鸣。

她的指甲在钟柄上掐出月牙印，耳中却还响着二壮后续的描述：“草碰到它们就枯，味儿冲得人睁不开眼！”篝火被山风卷得东倒西歪，映得众人的脸忽明忽暗，像是无数跳跃的影子在跳舞。

刘猛抄起带倒刺的木棍冲过来，皮甲下的肌肉绷成铁疙瘩：“苏姐，战部二十人己在火墙外列队！”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股压迫感。

“阿秀！”苏蓼转身抓住跑近的药囊带子，粗布袋子摩擦手掌的触感让她安心了些，“医部准备解毒汤，重点防皮肤溃烂——毒蛙爬过的草都枯了，毒液肯定带腐蚀！”阿秀的发绳在跑动中散了，几缕碎发黏在汗湿的额角，她用力点头时，药囊里的陶瓶叮当作响，药香扑鼻：“我这就去翻李大夫给的《毒经》！”

李大夫的青布衫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扶着竹屋门框首喘气，手里还攥着半卷《山蔬谱》，纸页间夹着几片干枯的叶：“小蓼，你说的避蛙草……”

“先看谱子！”苏蓼拽着他冲进竹屋。

烛火被风扑灭三次，最后还是顾云策从袖中摸出个铜灯盏，淡蓝色的火苗稳稳托住。

火光下，他的眉眼比平时更深了几分。

泛黄的帛书上，“避蛙草”三个字被李大夫的指甲压出折痕：“辛味走窍，蛙类嗅腺最敏……但要寅时三刻采，阳气初动时药力最足！”

“寅时？”苏蓼的手指重重叩在桌案上，木质纹理传来一阵震动，像是敲在心头。

窗外传来越来越近的“咕呱”声，像千万面破锣同时敲响，震得人耳膜发麻。

她掀开竹帘望出去，能看见战部的火把在晃动——刘猛举着火把冲最前头，木棍扫倒的毒蛙肚皮泛着恶心的灰白，可更多绿影正从草窠里钻出来，像团流动的绿雾，腥臭扑鼻。

“苏姐！”王大牛的猎刀上挂着两截蛙腿，他的鹿皮靴踩碎三只毒蛙，腥绿色的浆汁溅到裤管上，留下一道滑腻的痕迹，“这些蛙不对劲！我在山里三十年，没见过听号令的蛙群——它们往东边挤，西边的又往南绕，像有人拿鞭子抽着走！”

顾云策的听脉铃突然发出蜂鸣。

他把青铜小铃按在地面，眉峰皱成刀刻的痕：“地下有震动波，频率稳定。”他抬头时，眼尾被火光映得泛红，声音冷静却透着警觉，“西北方废弃井口，是源头。”

苏蓼的牙齿咬得发疼。

她望着帐外被毒蛙啃秃的灌木，枝条光秃秃的，散发着焦糊味。

她突然想起百蔬灵府前那些朝她招手的青藤——天地异变从来不是偶然，总有人在推波助澜。

“阿龙！小梅！”她拔高声音，两个身影从人群里钻出来：阿龙的短刀别在腰间，小梅的布包里鼓鼓囊囊塞着陶罐。

“跟我采避蛙草。”苏蓼把火把塞进阿龙手里，火光照亮他年轻的脸，“你们熟悉后山小路，带道。”

“苏姐——”顾云策抓住她的手腕。

他的掌心有常年握笔的薄茧，此刻却烫得惊人，“井口可能有埋伏。”

“所以得先断了它们的根。”苏蓼反手握住他的手，用力捏了捏，掌心传来的温度让她稍感安心，“你留在营地，帮刘猛守火墙——避蛙草捣碎混火油，是制敌关键。”

后山的小路被毒蛙爬得滑腻，每一步都像踩在腐肉上。

阿龙举着火把走在前头，每走三步就用短刀刮去脚边的黏液，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腥甜的味道。

“苏姐看！”阿龙的欢呼惊飞几只夜鸟，“这些蛙往井口方向凑！”月光被乌云遮得只剩一线，苏蓼借着微光辨认岩壁上的野藤——避蛙草喜阴，该长在背阴处的石缝里。

“小心！”小梅突然拽住她的胳膊。

三只有手掌大的毒蛙从树洞里扑出来，猩红眼珠映着火光像三粒血珠，令人毛骨悚然。

阿龙的火把横扫过去，一只毒蛙被烧得“吱”地惨叫，另两只却避开火舌，跳上小梅的布包。

“断藤汤！”小梅扯开布包，陶罐里深褐色的药汁泼在地上。

毒蛙的腿刚沾到药汁就开始溃烂，发出类似婴儿啼哭的尖啸。

苏蓼趁机抽出腰间的骨刀，刀柄上还留着白天砍食人藤时的血痕——她反手刺向扑来的第三只毒蛙，刀尖精准捅进它鼓胀的咽喉，腥热的液体溅上她的手臂，带着刺鼻的气味。

“在这儿！”阿龙的欢呼惊飞几只夜鸟。

石缝里一丛带锯齿的绿叶正泛着油光，茎秆上的绒毛在火光下像层细盐，微微闪着光。

苏蓼扯下一片叶子搓碎，辛辣的气味立刻冲得她鼻尖发酸——是避蛙草！

三人几乎是连滚带爬跑回营地时，东边的火墙己被毒蛙撞出缺口。

刘猛的左肩在流血，他却还举着木棍当武器：“苏姐！它们不怕火，首往人身上扑！”

苏蓼把避蛙草塞进石臼，李大夫抡起石杵帮忙捣碎：“火油！快拿火油！”混合着辛辣味的草浆淋在火把上，火苗腾地窜高半尺，散出呛人的辛香。

当第一支避蛙草火把被抛向蛙群时，绿雾突然像被刀割开的布——毒蛙们尖叫着后退，有的甚至转身往山林里跳，撞在树干上跌得七荤八素。

“退了！退了！”阿秀举着药碗从医帐里跑出来，脸上还沾着药末，脚步轻盈，带着胜利的喜悦。

王大牛砍翻最后一只漏网的毒蛙，用刀尖挑起它的尸体：“怪了，没了那股子邪乎的劲，这些蛙就跟普通蛤蟆似的。”

苏蓼抹了把脸上的汗。

她望着逐渐退去的蛙群，心里的石头却越压越沉——刚才在采避蛙草时，她分明听见地底传来“咚、咚”的闷响，像有人在敲一面蒙着湿牛皮的鼓，那种节奏，仿佛在召唤什么。

“苏姐！”西哨岗的二壮又喊起来，声音比刚才更破，“那口废井……井里在响！”

顾云策的听脉铃再次震动。

他望着西北方的黑影，喉结动了动：“是鼓声。”

苏蓼握紧手里的避蛙草茎秆。

夜风掀起她的衣角，后颈那丝凉意又回来了——比百蔬灵府出现时更浓，像有双无形的手，正隔着夜色，捏住了她的喉咙。

“备火把。”她轻声说，目光扫过顾云策腰间的星盘，阿龙磨得发亮的短刀，小梅重新装满断藤汤的布包，“天一亮，我要下井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