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产女

南枝躺在床上，像一个局外人一样平静地看着医生和护士在自己的肚子里忙碌，把自己的肚皮切开，扒开肠子，子宫切开，掏出婴儿，剪掉脐带。好奇怪，南枝此刻好像失去了听觉和嗅觉一般，她听不见任何声音，也嗅不见自己的血腥味。只是看到眼前医生护士的身影动来动去，就像关掉声音的信号不好的电视画面一样，安静的模糊的。她不知道这是不是麻醉剂的作用，她也不清楚。

“是个女孩。”一名护士语气平静地说，然后一手抓着婴儿的两只小手，一手托着婴儿的屁股，捧到南枝的脸的旁边，让她看。这句话南枝听见了，她的听觉好像一下子被唤醒了，于是侧过头去看了看刚刚出生的小婴儿。酱紫色的小脸皱巴巴的，身上也呈紫色，还附着着一些白色黏膜一样的东西，眼睛和嘴巴紧闭着，没有哭。

“亲一下吧。”护士温柔地说，然后把婴儿凑近南枝。当婴儿凑近的时候，南枝的嗅觉好像也突然恢复了一样，她闻到一股血腥的古怪的味道。她没有努嘴去亲，任凭护士把婴儿靠近自己，贴了贴自己的嘴巴后，婴儿又被抱走了。

那一瞬间，南枝觉得自己怎么没有想象中那么激动，她以为她会感动，她以为她会喜极而泣，他以为她会特别温柔地亲吻自己的孩子。可是没有，什么也没有，她的情绪停宕了。这种感觉上次出现的时候，是爷爷去世的时候，爷爷很爱自己，对自己很好，但是在她年幼的时候便因病去世。在得知爷爷去世后，她以为自己会悲伤，会痛哭流涕，会趴在爷爷的遗体上痛不欲生地呼嚎着。可是没有，什么也没有。难道生与死的瞬间，极度欢喜与极度悲伤的瞬间，人的灵魂是游离的。似乎是害怕人脆弱的躯体无法承载巨大的情绪波动，灵魂便暂时悄然抽离出来，然后再慢慢地将巨大的情绪力量慢慢地注入躯体。于是在事后那种巨大的欢喜和巨大的悲伤被切割成细细密密的小部分慢慢地渐渐地注入体内，积累到很多的时候，会在很久以后的某个瞬间，让人恍然大悟似的狂喜或悲恸。未来的某一天，南枝躺在床上，温柔地看着臂弯里熟睡的女儿，便感觉自己的母爱像煮沸的开水一般溢出来，情不自禁地贴着女儿胖嘟嘟的小脸贪婪地猛嗅着亲吻着，内心有着巨大的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欢喜。

南枝转过头，看见自己的女儿被护士抱在手上到水池里冲洗。护士熟练地一手提着婴儿，把双脚提上去，婴儿倒立着，然后另一只手“啪”地一下打在婴儿的屁股上，于是婴儿“哇”地一声哭出来。护士笑着和同事打趣道：“小家伙，不打还不哭呢。”

然后护士调换婴儿的姿势，一手抓着婴儿的小胳膊，使婴儿趴在自己的胳膊上，后背朝上，然后另一只手抄着水龙头流淌的温水，清洗着婴儿的小身体，就像在厨房的水池里清洗一个沾满泥巴的大白萝卜一样，手法熟练快速，不一会儿就将婴儿身体上的黏液洗干净，用准备好的襁褓包裹住，抱在怀里走出手术室。

护士走出手术室后，对着外面的几个人大声喊道：“谁是谢南枝的家属？”

此时正站在不远处的玉龙和南山听见呼喊声一个激灵快速跑过来。还有南枝的妈妈，玉龙的爸爸妈妈，也忙不迭地凑过来。玉龙的爸爸妈妈是在南枝手术的时候赶过来的，到医院待产的时候，家里正来了客人拜年，玉龙爸爸妈妈准备撇下客人一起过来，南枝不让，她不喜欢婆婆在自己最脆弱的时侯给自己添堵，于是和玉龙说让他打电话给自己妈妈过来陪自己去医院生孩子。正好家里走不开，玉龙爸爸妈妈也没有勉强，就没回来，后来招待完客人以后，听玉龙说南枝正在剖腹产，于是赶紧坐车来医院了。

“哪个是孩子的爸爸？”护士看了看玉龙和南山两个人。

“我，我是。”玉龙激动地上前，准备接着婴儿，又生怕抱不住一样手足无措。

“是个小子还是丫头啊？”玉龙妈在护士旁边探头探脑地看着襁褓里的小婴儿，小声嘀咕着。

“恭喜啊，是个千金。”护士说完准备把孩子递给玉龙。玉龙妈听完护士的话，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一样，身子一下子垮下来，上扬的眉毛和嘴角也瞬间耷拉下来，整个身体和面部像被地心引力死死地拽住，怔在原地一动不动。玉龙爸听见以后，脸上的期待与惊喜也消散了一瞬间，但是马上又浮出笑意，生怕别人看穿自己内心一般，慌慌张张地保持着应该有的高兴的神态。南枝的妈妈则很敏锐地看到了玉龙妈听见护士的话后的反应，但是她没有因为玉龙妈失望的神情而感到不悦，而是突然在心里冒出一种毫无头绪的愧疚感，她不敢看自己女儿的公公婆婆，她从内心里觉得自己的女儿没有为邹家生一个男孩而感到抱歉。就像一个孩子考试没有考好，等着被老师批评的家长一样，垂头丧气地站在原地，她倒不在乎女儿生男孩女孩，她在乎的是女儿生不出男孩，将在婆家遭受更多痛苦。封建的迷信的重男轻女的思想不可能在农村一下子被根除，就像蒙在每个人心里的污垢，需要一代人一代人渐渐地冲淡，首至消亡。现在比古代好多了，至少大家心里虽然有重男轻女的思想，也不好意思首接说出来，还要故意表示自己就喜欢女孩，现在这个时代，如果你堂而皇之地表达自己重男轻女，是会遭人鄙视的。

“我……我不会抱。”玉龙手忙脚乱地不知道怎么接住护士手中的婴儿，南生当然也不敢抱，玉龙爸爸妈妈站在原地没有动弹，于是南枝妈见状，马上上前接过小外孙。她的胳膊在接过婴儿的时候，感觉猛地往上提了一下，南枝妈妈也有很多年没有抱过新生儿，刚刚出生的小婴儿比想象中还要轻巧。南枝妈心里惊了一下，怀里的小婴儿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一样轻盈，像一个瓷器一样脆弱，像一团棉花一样柔软。南枝妈妈的心像要快融化了一般，温柔地注视着怀里的小外孙，露出欣慰的笑容，用手轻轻地把挡在小外孙嘴巴上的襁褓往下拨了一下。

“妈，医生说宝宝出来要赶紧去打疫苗。”南生在旁边提醒道。

“哦，对、对，赶紧去打疫苗。”玉龙突然想起来，赶紧说着。“我知道在哪，我带你们过去！”然后转身就去按电梯。南枝妈妈抱着小婴儿跟在玉龙身后，小心翼翼地走着，玉龙爸爸妈妈也随着南枝妈的脚步往电梯里挤。南山看他们都下楼了，独自一个人留在手术室外面，姐姐还没出来呢。

南枝此时还躺在手术台上，她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被人拉扯着，虽然感觉不到疼痛，但是那种感受到自己的身体被一股力拉扯着。她猜想应该是在缝合自己的肚子，一针、一针、把自己的皮合在一起。南枝那一刻突然感觉自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口袋，一个破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