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不杀止杀（1）

秦怀玉紧紧将父亲抱在怀中，悲愤填膺，仰天长嚎。

那刺客缓过腰痛，脚下一旋，一招“力劈华山”向秦怀玉后背砍到。

就在他以为自已钢刀必中之际，突听身后响起如雷蹄声，“哒哒哒哒”地向他冲来，直震得山道两旁积雪碎石簌簌滚落。

他忙回头一看，不禁吓了一大跳。

只见秦怀玉骑得那匹青白毛色的神骏坐骑正高高跃起，向他当头踏下。

那刺客慌忙一式“驴打滚”往山道旁一滚，堪堪避开。

骏马双蹄落处，碎石飞溅。

那刺客不禁背生冷汗，惊怒交集，骂道：“好畜生，找死么？”左手一扳山石，腾空升起六七尺，右手钢刀一招“周处斩蛟”，盘旋着向马首斩去。

秦怀玉急道：“忽雷驳，小心！”

那马被他取名忽雷驳，虽神骏非凡，但毕竟是牲畜蛮勇，怎能抵挡武林高手这猛如饿虎的一刀？眼见就要被一刀斩作两段。

突地，远处一物呼啸飞来，直如电射星驰，“啪”的一声便将那刺客手中长刀击落，“当啷”坠地。

秦怀玉和那刺客凝神看去，才看清来物乃是一个雪团，撞掉单刀后，碎成了几块，散落四周。

两人一喜一惊，忙四下张望扔雪团的究是何人。

只见马车后十余步远处，一个蓝衫青年，长眉如剑，目若星辰，正好整以暇地倚着山道石壁，伸腿抬臂，舒展筋骨，却是赵黄昏。

那刺客心里一沉，暗道：“此人先前睡在地上装死，分明是迷惑于我，此时又趁我不备，猝起发难，打落了我手中单刀。这一份手劲着实厉害。但瞧他年纪轻轻，量来无甚真实本领，我且故意服软，找机会再杀伤一人，使他们不能联手，还是稳操胜券！”

他主意已定，一面高声道：“这位兄弟是何来路，竟敢无端坏我好事？”一面弯腰伸手去捡地上的单刀。

岂知他的手刚一伸出，便听得“嗖嗖嗖”几件物事凭空打来，分取他手腕“大陵穴”、臂弯“曲泽穴”、肩头“中府穴”和腿部“膝关穴”。

他手忙脚乱，想要侧身躲避，岂知又飞来几件物事，飞袭他周身“环跳”、“风市”、“玉堂”、“天突”和“印堂”几处大穴。

那些物事相距虽远，且隔着车马，怎奈来如闪电。

待他看清来物是几块碎石时，身上七八处穴道已被击中，别说伸手拿刀，便是想动也莫能动弹分毫。

这般隔空打穴，无论劲力、准头，都已是武林中顶尖高手之境。

到了此时，他不禁惊骇欲死，大声道：“阁下到底是何方高人？可否见告尊姓大名？”

赵黄昏却叹了口气，摇头暗忖道：“唉！雪块碎裂，‘玉堂穴’又偏出寸许，看来，我的功力比在长安城里时又减弱了不少。这‘玄天雷劲’不除，终会将我毕生内力蚕食殆尽！”

那刺客见赵黄昏对自已的询问置若罔闻，只愁眉不展，一个劲儿地靠着山石望天叹气，这份孤高伤怀的身影，让他忽地想起一人，赶忙问道：“你……你是‘不死神龙’冷……冷帮主的传……传人吗？”

赵黄昏听得“‘不死神龙’冷帮主”七个字，登时心里一跳，骤然起身，急行几步，一晃便到那刺客面前，问道：“你刚才说甚么？你认识‘不死神龙’冷帮主？”

那刺客见他身动如电，简直快到极点，对他的武功更是震骇，惊道：“我……我不认识……”

赵黄昏右手伸出，抓住那刺客肩胛骨，一使力，直捏得他骨头“咯咯”作响，厉声问道：“你敢诓我？”

那刺客痛得直欲流泪，见赵黄昏如此，果似和“不死神龙”颇有渊源，更以为自已所料不差，忙道：“我……我真不认识冷帮主他……他老人家！只……只因你的打穴术和落寞神态很……很像他老人家当年……我……我才冒昧相问的啊……”

赵黄昏闻言一呆，不禁松开了手。

那刺客见他停手，以为生还有望，又道：“冷帮主啸傲江湖的时候，已是近百年之前的事情啦，我……我自然没见过他的啊，更别说认识了！”

赵黄昏暗道：“这倒所言不差。听师父说‘不死神龙’早在六七十年之前便已殒命，这人现今不过三四十岁，又怎会见过他？”

这时，突听秦怀玉大哭道：“父亲！父亲！你……你别死啊！”

赵黄昏忙过去一看，只见秦琼脸如金纸，胸前衣服被鲜血浸透了一大片，软软躺在秦怀玉怀里，已无分毫气息。

他急摸秦琼胸口，已是一片冰冷，再探他脉搏，哪有跳动，知秦琼身已死透，回天乏术了。

秦琼虽死，犹自虎目圆睁，不失男儿气概。

赵黄昏见了，心下不甚遗憾惊叹。想起秦琼方才对秦怀玉的一番训诫之言，端的是光明磊落，忠义动天，又见秦怀玉孺慕情深，哭得死去活来，心下不禁恻然。

他静候良久，待秦怀玉泣声呜咽之时，才道：“秦公子，节哀吧。你看秦将军目犹未瞑，咱们宜当速寻这周围市集村落，用棺椁将他的尸身盛殓，早日回乡入土安葬才是。你也不要伤心了，好在仇人已经擒获，仇有所报，也算能告慰秦将军在天之灵了！”

秦怀玉闻言一怔，旋即用衣袖拭去眼泪，又伸出手掌将秦琼双目阖上，才哽咽着道：“恩公，这仇……我是不会报的，否则，父亲……父亲他在九泉之下也难安心……”

赵黄昏一愣，问道：“你不报父仇？这却是为何？”

秦怀玉低下了头，道：“唉，这一切都是我这个不孝子一手造成，只怪我当年少不谙事，贪功心盛，才种下这等祸根……”

昔日往事瞬间涌上心头，继道：“十几年前，贞观皇帝尚未登基，被高祖皇帝封为秦王。我父秦琼曾跟随他南征北战，四海厮杀，战功卓著，位及上柱国，深受高祖皇帝和秦王器重信任，可谓一时风光无限，羡煞百官。谁料天下平定之后，秦王功高盖主，引起了皇太子的不满。太子和秦王两人本是亲兄弟，却因皇权承继明争暗斗起来。那时在朝的文武官员多半支持太子，秦王见势不妙，便打算远赴洛阳，自成一国。这也是高祖默许的。谁知建成太子在齐王元吉的怂恿下，深怕秦王这一去是纵虎归山，终为大患，就百般阻挠，欲遣散秦王府将士谋臣，去其羽翼，孤立秦王。当此危境，秦王与府中谋臣武将都认为再不反戈一击，秦王府就会被东宫势力分化瓦解，各个击破，众人都难免死路一条。于是，秦王定下密计，于几日后早朝觐见高祖时，在长安城玄武门暗伏甲兵，一举袭杀了建成太子和齐王李元吉。然后，他提着二人首级持戈入宫，细数二人罪状，胁迫高祖皇帝禅位。高祖皇帝无奈之下，只得诏立秦王为太子，将军国庶事悉数委付。”

“秦王即位之后，对秦王府众功臣大加封赏，连建成太子和齐王元吉的旧部也都一概既往不咎，予以重用，而我父秦琼却遭到冷落。因为，当秦王定计要在玄武门伏杀建成太子和齐王元吉时，我父亲极力反对，当事发时，他又托病未去。然而我，当时作为一个小小的殿前护军校尉，少不知事，好大贪功，全程参与……”

“玄武门夺嫡之事过去后，父亲罚我在祖宗牌位前跪了三日三夜，又命我抄写曹子建的《七步诗》千余遍，才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孩儿，自古以来，兄与弟者，骨肉相连，血脉相承，情同手足，理应兄友弟恭，善爱互助。倘兄弟不睦，拔刀相向，若在寻常百姓之家，泰半后继艰难，家破人亡；若在帝王相侯之家，则会牵连广众，致使社稷崩毁，苍生泣血。’为父之所以甘冒秦王猜疑，撤手旁观，便是因此之故。如今天下始安，而田地荒废，仓廪空虚，四海民不聊生，为君者未思再治兴复之道，反争权夺位，重起干戈，着实让人哀叹心灰……”

说到这里，秦怀玉忽又大声痛哭起来。

寒风吹来，雪霰四飞。

赵黄昏听了秦怀玉一番伤痛之言，想到人生在世，为争权夺利，血雨腥风，不死不休，亦不禁黯然。

他心道：“师父让我重振点苍派，再现旧日威名，可是，重振威名之后又能怎样呢？这期间又会有多少流血杀伤呢？”

忽听秦怀玉接着道：“玄武门喋血之后，秦王登基大宝，大赦天下，一切凶逆之罪，止于建成、元吉及二人子嗣。父亲言道：‘既然所有罪行都在建成太子和齐王元吉二人，可秦王仍然斩草除根，将其所有幼子尽数诛杀，手段太也残暴狠辣了些啊！’为此郁郁伤怀，再也不问朝政，每日里闭门谢客，鲜少交游。终于有一天，尉迟恭将军前来府里探望父亲，二人是多年战场上拼杀出来的交情，许久一见，分外高兴，便整备酒席，把盏言欢，而我在旁侍酒。酒至憨处，尉迟叔叔拍着父亲的肩膀道：‘叔宝老弟啊，你不要太对秦王当年的事情放不下心怀啦！’父亲苦笑道：‘敬德兄，不瞒你说，我这些年闭门不出，一是怕招秦王忌恨，二是悲悯息隐王和海陵刺王所有子嗣无辜被戮啊……’时隔多年，他们私下依然称当今皇上为秦王，而‘息隐王’和‘海陵刺王’则是太子建成和齐王元吉死后被朝廷追封的谥号。”

“父亲话音刚落，尉迟叔叔仰脖又喝下一大杯酒，忽然压低声音道：‘叔宝兄弟，其实，隐太子的子嗣至今还有两位存活了下来呢！’父亲闻言一惊，酒醒了一半，见我侍立在侧，忙呵斥道：‘孽障还不退下？’我便赶紧走开了。我听到建成太子还有子嗣存活在世，心里顿时一阵欣慰，感谢上苍怜见，没有让建成太子一脉断绝。可是，我突又想到，玄武门事发后，秦王便立即派人前去屠戮东宫和齐王府，被派之人后来回报亦说建成太子和齐王元吉所有子嗣全被杀死，还有尸体为凭，怎么会有幸存者呢？我满腹疑窦，又悄悄返回父亲和尉迟叔叔喝酒的屋子外去偷听详细。”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外，耳朵紧贴墙壁，听他二人密谈。尉迟叔叔嗓门大，虽然压着声音，仍能听得清清楚楚。他一边喝酒一边道：‘……哈哈！竟然是薛万彻这个王八犊子，眼见大势已去，便掉头赶回东宫，想要带建成太子全家老小逃命。但建成太子妻妾儿女众多，东宫又被一路追赶而来的秦王府兵马包围。好家伙，当此危境，薛万彻居然单人匹马，胡乱抓起建成太子三个幼子，冲破重围，逃入了终南山中！’父亲叹道：‘薛万彻真是一位忠心耿耿的好男儿啊！’尉迟叔叔续道：‘谁说不是呢？这家伙在终南山上一躲就是半年多，始终不接受秦王招抚，直到建成太子一个殿下生病不治死了，他才降附，但提出条件：秦王许诺保全那两个遗孤性命！秦王当场答应了！’父亲道：‘秦王做事一向果断决绝，威震宇内，这回居然同意让建成太子的遗孤活命，可真是皇天有眼呐！’尉迟叔叔道：‘哈哈！也可能是良心发现吧！最后，那两个孩子终于活了下来，一个便是安陆王爷李承道，一个是闻汐公主李婉顺，两人现今都在洛阳。’父亲道：‘哦，那病死的是……？’‘得病死在终南山的是建成太子第五个儿子汝南王李承明……其余的孩子，都死了……’说到这里，尉迟叔叔和父亲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那一次密谈之后，父亲的心情好了许多，但他又说，倘若有一天，建成太子的殿下和郡主要来找他复仇，他一定要带着我一起甘心赴死！因为，我们父子俩虽未亲手杀害伯仁，伯仁却因此而死！……”

赵黄昏听罢，豁然起身，一拳击在石壁上，直震得石屑积雪四散纷飞。

他喃喃道：“想不到李世民身为一朝之君，自命英雄，竟然这般肚量褊狭，心肠狠毒，真是让天下人齿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