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司空谋（2）

大厅里面极为开阔，却四壁全空，毫无点饰，显得十分简陋平庸。靠北居中放置着一张深墨色长案，除了铺列的文房四宝外，再无别物。东西各摆着一排桌椅，约有十余具，色泽黝黯，无漆无琢，且选用的木料也并非名贵属类。

东列上首正坐着一个老道人，身着紫黑色长衫，外披铅白长袍，须眉皤白，见几人进来，仅点头作礼。他背后站着两个年轻道士，皆背负长剑，如石像般低头盯着那老道士后背。

除了这三名道士，在厅内四角还各侍立着一名緇衣布鞋的仆人，皆垂首低眉，伫立不动。

荆澄名向铁浮云望了一眼，两人相交已久，其意自明，俱忖道：“那三名道士必是楼观派的！连楼观派的人都来了，那么今夜所议之事，显是关涉朝廷机密，十分重大！”

肆先生对五人道：“各位请坐！”

铁浮云等人谦逊一番便在西首坐了，肆先生则在对面坐下。

那披着铅白长袍的老道忽道：“尘世沧桑变幻，如白驹过隙，天下英雄亦是代有更替，这几位贫道竟是不认识了。”

肆先生打个“哈哈”，道：“周老道长，您隐居终南山清修多年，不问江湖事，不识这几位客人，那是再正常不过了，且待晚辈向您介绍一番！”说着便将铁浮云、荆澄名、何澄重、凌志安和平南风五人名号依次报了一遍。

放眼当今武林，这几人中任意一人都足可独当一面，其身份武功无不羡煞世人，岂知那老道听了这几个名字，便仿似连呼吸也没了般无动于衷，只在肆先生说到平南风时，他的眼眉才跳动了一下，道：“这小娃儿瞧着有些不赖！”

平南风忙抱拳道：“在下江湖末进，庸碌愚驽，受不起道长一赞！”

铁浮云和荆澄名二人听了那老道之言，面无表情。

何澄重与凌志安却心中愠怒，暗道：“老家伙倚老卖老，忒也骄慢狂傲了些！”

肆先生见局面略显尴尬，正要打个圆场，忽听厅内东首脚步声响，一扇角门打开，一个紫衫玉带的清雅中年人来至大厅，正是大唐帝国宰辅权臣司空长孙无忌！

厅内众人一齐起身参拜。

长孙无忌面带微笑，摆摆手道：“诸位都是世外高人，不必拘此朝堂之礼，请坐！”说罢率先在墨色长案之后坐定。

厅门旁的两个仆人缓缓将门关上，门缝里忽挤进一丝寒风，吹得桌上烛火一晃，扯得众人身影忽长忽短。

长孙无忌轻咳一声，先向那老道道：“周老仙长虽身在方外，却仍心系天下苍生福祉，此次特意出关相助，无忌深表谢忱！”

周姓老道笑道：“司空大人见外了！”

长孙无忌点点头，又向铁浮云等人道：“除了楼观台周老仙长，大家都是旧相识，所以我也就不客套了。这次深夜召集诸位，为的便是长安城出现刺客之事！”说到“刺客”两字，脸色瞬间变得严酷阴寒，一双眸子冷光闪烁，扫过大厅，在座众人都觉得身上一寒。

长孙无忌继道：“十数日之内，皇城便接连冒出了两名刺客，其行刺虽未得手，却也惊动龙颜，着实教人头痛！”

肆先生道：“是！刺杀段志玄将军的杀手混入将军府充做仆人，事败负伤逃遁，不知所踪；刺杀张士贵将军的杀手失手后，也当场自尽了。”

荆澄明道：“如此一来，线索已断，敌暗我明，形势对我们怕是相当不利……”

长孙无忌却道：“看似如此！可是，尽管敌人不想我们顺藤摸瓜，却还是留下了破绽！”

众人闻言，心中都是一动，齐问道：“什么破绽？”

长孙无忌面现浓烈杀意，沉声道：“首先，两个刺客的行刺目标都是负责长安城戍卫事务的大将军，这证明他们行刺的原因不是个人仇恨！”顿了顿，又道：“其次，两个刺客的后背，都刻有‘双剑’标记！”

众人听得“‘双剑’标记”四个字，都骤然吃了一惊，一时间鸦雀无声。

长孙无忌冷哼一声，继道：“这双剑标记，不仅证明两人乃是同伙，更能足以证明，昔年的杀手组织‘黄金台’，确实已经死灰复燃了！”

众人再听得“杀手组织‘黄金台’”七个字，都感到一股森寒之气刺入后背，直透骨髓。

长孙无忌拿起一管黄褐色的羊毫，在双手间来回把玩，未再说话。

过了许久，肆先生打破厅内沉默，说道：“荆掌门，铁掌门，两位有何高见？”

荆澄名双眉皱起，道：“刺杀张士贵将军的刺客，是……是老夫师弟胡澄德的徒弟……陈襄平。他是在昔年十大剑派围剿黄金台时叛变逃亡的，我们搜捕他多年，始终无果，却不料他竟然加入了黄金台……他也会青城派的内功。”

肆先生点了点头，道：“荆掌门，陈襄平叛逃的原因你已跟长孙大人详细讲过了！请放心，朝廷绝不会怀疑华山派与黄金台有丝缕瓜葛！只因现今调查黄金台底细的线索断了，想听听荆掌门有无别的可行办法！”

荆澄名闻言，陷入思索。

华山派“藏剑”一脉长老何澄重忽道：“司空大人，肆先生，我们曾见刺杀段将军的那名刺客在丰乐坊外砍断了一些木椽，显露了他的武功！”说到这里，瞧了凌志安一眼，道：“砍断木椽的武功是我华山剑派的剑法和青城剑派的内功！”

长孙无忌等人听罢，都齐望向青城派凌志安。

“一剑飘红”凌志安叹了口气，道：“当年的杀手组织黄金台，在其尊主‘杀手王’率领下，暗施诡计，血腥劫掠各派武功秘籍时，青城派亦猝不及防，多名师兄弟遭袭殒命，内功心法和剑术图谱也遗失多部。‘杀手王’修习各派所长，短短几年间里便融会贯通，练得一身通神本事！而且，他还将这些武功授予了黄金台的所有刺客死士！七大剑派在围剿黄金台，与其麾下刺客拼死血战之时，才知道的这个秘密……”

长孙无忌捻须说道：“凌大侠的意思，是说陈襄平的武功来自杀手王的传授？”

凌志安想了想，道：“有一定可能！”

此言一出，肆先生霍然起身，厉声道：“可能？难道说当年一战，那么多高手联手，竟没杀死杀手王么？”

凌志安镇定地道：“在下只是推断，毕竟杀手王身受重创坠入深渊后，我们没有再去寻其尸体，挫骨扬灰！”

这话讲出，厅内又是一阵静默。

昆仑剑派掌门铁浮云忽道：“杀手王究竟有没有幸存下来，我们没有亲见，不好定论！但霍荣和陈襄平两人俱是昔年的杀手组织黄金台之余孽，却是毫无疑问了！所谓无风不起浪，黄金台既然敢再次发难，便是已准备充分，另有巨图，看来正邪大战是迫在眉睫了！”

那周姓老道突然白眼一翻，道：“这杀手王究竟是谁？手段竟可通神？”

凌志安冷冷一笑，道：“‘杀手王’之名虽已远播江湖，威震武林多年，可是迄今还没有人知道他姓甚名谁，从何处来，往何处去！此人囊括江湖数派武学，谙习多年，一身武功委实深不可测，且心思缜密善施诡计，行事狠辣不讲丝毫道义，当年江湖七大剑派高手联手伏击，也不曾将他当场击杀！”

何澄重点头附和道：“那年，杀手王重伤坠入涿鹿渊底，自此生死不明，渺无音信，他一手缔造黄金台杀手组织也随之烟消云散，绝迹江湖。饶是如此，这几年来，仍有很多人每日在惴惴惶惶中度过，生怕其终未殒命，蛰伏暗处，待时机成熟又卷土重来！”

众人听了这番话，心头顿时沉重，面上神色亦变得凝重无比。

那周姓老道却“哈哈”大笑起来，他袍袖翻滚，伸出干瘦五指在大厅正中一抓，厅内众人除长孙无忌外，都觉脚下一轻。

荆澄名等人心下懔然，知其显露武功，忙凝神聚气，力沉下盘，运功相抗。

霎时间，偌大的厅内，烛火摇曳，人影荡浮，分站四角的四名仆人俱身腾半空，何澄重、凌志安和平南风三人座椅离地尺许，而铁浮云、荆澄名、肆先生三人座椅却将离未离，仍贴在地上。那老道身后的两名年轻道士虽然足不离地，但宽大的道袍却紧裹身上，如网束紧一般，勒得二人面露痛色。

独长孙无忌端坐案前，神色如常，衣衫不乱。

那周姓老道见铁、荆、肆三人仍未离地，笑声更响，五指缓缓缩紧。

厅内忽生狂飙，烛火齐灭。

他身后两名年轻道士额头汗出如豆，一滴一滴掉落地上，别人听不着，那老道听来却如珠落玉盘，雨打窗棂一般真切。

少顷，他心念电转，知道两人已是强弩之末，当即止住笑声，道：“杀手王若还活着，敢来长安，贫道定要会一会他！”说罢袍袖一挥，众人身上吸力俱消，各归原位，荆、铁二人椅腿却入地三分。

周姓老道映着窗外月华，道袍鼓舞，十指出袖一弹，数缕气劲射出，厅内烛火瞬间全亮。

长孙无忌面含笑意，抚掌道：“妙极！道家仙法，端的出神入化，不同凡响，令人眼界大开！就算杀手王侥幸不死，恢复武功卷土重来，也绝非周老仙长敌手！”

铁浮云抱拳道：“周道长内功修为深厚卓绝，铁某甘拜下风！”

肆先生笑道：“道长神乎其技，诸葛肆佩服之至！”

周老道右手一摆，道：“诸葛剑云对刺客之事可有甚么看法？”

诸葛肆笑意更浓，道：“家叔只说知已知彼，百战不殆。如今形势不明，且莫打草惊蛇，只需暗中防备，多方查访，待敌人沉不住气或我们掌握了关键线索时，谋定而后动，一举铲除逆首，毕其功于一役，如此，方能襄助长孙大人永消圣上之忧，固江山，稳社稷！”

周老道“唔”了一声，闭上眼再不说话。

荆澄名、铁浮云等人心道：“这诸葛肆到是会说话，你诸葛家‘谋定后动’，却要我们冲锋陷阵，与敌浴血厮杀，末了再让你们独占功赏！哼！这次火烧在朝廷脚下，且看你‘长安诸葛’怎生消解帝王之忧！”

长孙无忌赞许地道：“不错，谋定而后动！诸位都是身负绝学的江湖高手，正面对战杀手王和黄金台，自然稳操胜券！可是，倘若敌人一味躲在暗处施诡计放冷箭，令我今损一卒明折一将，便如蚊蚁咬身，虽不致命，却颇让人头痛！我夜召诸位，便是要与诸位议定良策，戮力同心，斩草除根，永绝后患！”说罢，将众人环视一遍。

诸葛肆道：“长安诸葛鞍前马后，谨听大人调遣！”

荆澄名道：“我等江湖草莽之辈，最不擅长的便是用计使谋，长孙大人若有甚么好计策，需要我等出力，尽管吩咐便是！”

周老道双目不睁，亦道：“请长孙大人示下！”

长孙无忌见众高手俱表态听候差遣，心下甚是满意，轻咳了一声，才道：“不管杀手王是不是真的生还归来，既然黄金台余孽已经死灰复燃，他们必定要觑机行事，以图不轨。而我正是要布下天罗地网，引蛇出洞，顺藤摸瓜，探得逆首踪迹，将其生擒绞杀，昭告天下，让所有心存叛逆之人再不敢犯事作乱，扰我大唐社稷！”

厅外北风忽狂，卷起雪霰扑打天地。大厅内烛火飘摇，众人都觉到寒意浓重。

长孙无忌搓着双手续道：“圣上乃一国之君，其安危关乎苍生社稷，便多劳昆仑剑派铁掌门了！”

铁浮云忙道：“长孙大人放心，铁某一定全力以赴，必不辱命！”

长孙无忌点点头，接着道：“周老道长，诸葛肆先生，长安城内是否还有刺客，刺客内应是谁，便交给二位了！若有可疑，一定要生擒之，拿入大理寺细审！荆掌门，凌大侠，请二位暗中联络江湖十大剑派，密切侦视江湖上的风吹草动，遇有异变，即速呈报！”

周道长、诸葛肆、荆澄名和凌志安四人齐声遵命。

长孙无忌又道：“明早我便奏请圣上，命众文武大臣严查府内仆人，众带兵将领严查军中士卒，倘有一年内新进的仆从或新入伍的军士，一律移交户部核实其祖籍亲族，若有疑窦，亦拿入大理寺勘察！”

众人听了，只觉背后冷汗渗出，震骇无言。

长孙无忌起身一礼，道：“诸位无惧危难，不辞大任，待事成之日，我一定会将诸位忠君报国嘉行禀明圣上，重重封赏诸位卫护社稷之功！”

众人忙起身道谢。

长孙无忌道：“今夜之事，乃是我大唐朝廷至高秘要，诸位千万不可走漏风声！”

众人答道：“我等遵命。”

长孙无忌又道：“恐怕过不了多久，我们便会再与宿敌决一死战，请各位各归山府，务要整束门下，养精蓄锐，做好准备！”

众人道：“请长孙大人放心！”

长孙无忌重重点了点头，最后道：“肆先生且留一下，余人可以回去早歇了。”

周道长、铁浮云、荆澄名等人闻言，当即起身，作揖告辞。

厅门处的两名缁衣仆人打开了门，引送几人出厅。

待楼观、华山、昆仑、青城四派离去，长孙无忌递给诸葛肆一封信札，道：“你明天带着它去刑部，让刘政会依之照办！”

诸葛肆低头接过，纳入怀中收妥，问道：“是！大人还有何吩咐？”

长孙无忌提笔伏案一气写下“黄金台”三个大字，忽道：“楼观台周化生道长的武功和你的叔父诸葛剑云相较，孰高孰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