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新梅初绽

民国十九年的初冬，安南城落下了第一场薄雪。细碎的雪花无声地覆盖着青灰色的瓦楞和湿漉的石板路，给这座江南小城平添了几分萧索。然而，宋家大宅内却是一派迥异的景象。

朱漆大门再次洞开，崭新的红绸灯笼在细雪中散发着融融暖光。门楣上贴着斗大的双喜字，仆人们穿着新做的棉袄，脸上洋溢着忙碌而节庆的笑容，进进出出，扫雪、挂彩、布置厅堂。空气里弥漫着食物的香气、燃放过的鞭炮硝烟味，以及一种混合着期待与窥探的紧张气息。

宋世安要迎娶第二位姨太太了，穿着喜服的正是名动一时的苏州昆伶顾小英。这场婚事，在安南城里也掀起了不小的涟漪，街头巷尾，茶馆酒肆，人们都在津津乐道着宋老爷如何痴心一片，最终抱得美人归，更惊叹于他竟为一个戏子如此大操大办，其排场几乎不亚于当年迎娶林可儿之时。

正厅里张灯结彩，宾客满座，气氛却与寻常喜事有着些许微妙的不同，少了些纯粹的喜庆，多了几分好奇、审视，甚至是不易察觉的轻蔑与看好戏的意味。不少女客凑在一起，低声议论着，目光不时瞟向通往内宅的方向。

“听说了吗？这位新姨奶奶，架子可大着呢！听说进门之前就跟老爷约法三章，还要去戏园子登台！啧啧，真是……”

“到底是戏子出身，就算穿金戴银，骨子里那份下贱气能改得了？”

“嘘！小声点！没看老爷宝贝似的？听说光是聘礼，就够买下半条街的铺面了！”

“林姨娘那边，怕是脸都气青了吧？当初她进门，也没见这么大阵仗……”

这些细碎的议论声，如同角落里滋生的霉菌，虽不响亮，却顽固地弥漫在喧嚣的缝隙里。

内宅，新布置好的西厢房——听雪轩，此刻却是一片难得的宁静。轩如其名，窗外正对着几株虬枝盘曲的老梅，此刻枝头己隐约可见点点红蕾。房内陈设雅致，一水儿的酸枝木家具，多宝阁上摆放着古玩玉器，书案上笔墨纸砚齐备，还焚着淡淡的檀香，处处透着主人的用心。

顾小英——如今该称她为顾姨娘了，正端坐在梳妆台前。她己换下了戏服，穿着一身正红色的云锦旗袍，滚着精致的金边，衬得她肤光胜雪。乌黑的秀发梳成了时兴的爱司髻，簪着一支赤金点翠衔珠步摇，耳畔一对莹润的翡翠耳坠。妆容是请了城里最好的梳头娘子精心描画的，淡扫蛾眉，薄施脂粉，既不失新嫁娘的明艳，又恰到好处地保留了她那份清雅的气质。

然而，镜中人眼中却没有多少新嫁娘的娇羞与喜悦。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映着跳动的龙凤花烛火焰，深处却是一片沉寂的湖，偶尔掠过一丝茫然和认命般的疲惫。她看着镜中那个被华服珠宝包裹的陌生女子，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腕上那只宋世安新送的、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冰凉的触感让她微微一个激灵。

“小姐……不，姨娘，”贴身丫鬟翠儿小心翼翼地开口，她是宋世安特意挑选的伶俐丫头，“吉时快到了，老爷那边派人来催了。”

顾小英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镜中人的眼神己变得沉静无波。她站起身，抚平旗袍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对翠儿道：“走吧。”

当她出现在正厅门口时，原本喧嚣的厅堂瞬间安静了许多。所有的目光，好奇的、审视的、嫉妒的、不屑的，都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她穿着大红的嫁衣，却并未蒙盖头。宋世安执意如此，他要让所有人都看清他新娶的这位如夫人是何等风采。

顾小英微微垂着眼帘，步履从容，身姿挺拔。她没有像寻常新嫁娘那样羞怯地低头，也没有刻意张扬地环视。那份历经舞台淬炼的沉静气度，在满堂宾客的注视下非但没有怯场，反而显得格外与众不同。她走到厅中，对着端坐在主位上的宋老太太和宋世安，以及坐在侧位、面无表情的陈氏，盈盈拜下，行了大礼。动作优雅流畅，一丝不苟。

“小英给老太太请安，给老爷、太太请安。”她的声音清冷依旧，不高不低，清晰地传遍厅堂。

宋老太太年事己高，脸上带着慈和的笑意，连声说好，让身边的嬷嬷递上红包。陈氏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顾小英，像看一件精致的摆设，淡淡地应了一声：“起来吧。”便再无他话，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冷漠。坐在陈氏下首的林可儿，今日也是盛装打扮，一身玫红织金锦缎旗袍，珠翠环绕，抱着儿子宋承宗。她脸上堆着笑，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看向顾小英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针，尤其在看到顾小英身上那明显比自己当年更华贵精致的嫁衣和头面时，那嫉恨几乎要喷薄而出。她怀中的宋承宗似乎感受到母亲的情绪，不安地扭动着。

“哟，这就是新妹妹吧？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果然是天仙般的人儿！”林可儿抱着儿子站起身，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夸张的热情走上前，“难怪我们老爷魂儿都被勾走了呢！快让姐姐好好瞧瞧！”她说着，就要伸手去拉顾小英的手，姿态亲昵得过分。

顾小英不着痕迹地微微后退半步，避开了她的手，对着林可儿的方向也福了一福，语气平和：“林姨娘安好。”态度恭敬却疏离，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林可儿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周围宾客的目光变得更加微妙。宋世安见状，立刻上前一步，隔开了两人，朗声笑道：“好了好了！今日大喜的日子，都别站着了！开席！开席！”他自然地揽过顾小英的肩（这个动作让林可儿的眼神瞬间阴鸷），将她引向主桌。

丝竹声起，觥筹交错。宋世安意气风发，频频举杯。顾小英安静地坐在他身侧，应对着必要的敬酒和寒暄，举止得体，话不多，却总能让人如沐春风。她那份不同于林可儿张扬、也不同于陈氏死寂的沉静气质，渐渐让一些最初带着有色眼镜的宾客也收起了几分轻视。

就在宋家大院儿红烛高照，一片热热闹闹祥和之时，大门外路过的行人却被初冬的寒风吹的打了一个冷颤，仿佛预示着这深宅大院里的暗战，如残酷的时局一样，拉开了寒气逼人的帷幕。

婚后的日子，宋世安几乎夜夜宿在听雪轩。顾小英的沉静、才情、甚至偶尔流露出的对世事的清醒见解，都让他如获至宝，倍感新鲜。听雪轩里常常传出宋世安爽朗的笑声，或是两人对弈时的落子声，低语谈论诗词书画的声音。这在以前是宋家内宅从未有过的景象。

林可儿的听雨轩，则彻底冷清了下来。她看着镜中自己依旧娇艳却难掩怨怼的脸，听着偶尔从西边传来的笑声，心中的妒火日夜焚烧。她开始变本加厉地溺爱儿子宋承宗，将他视为夺回宠爱的唯一筹码，同时也将怨气撒在下人身上，动辄打骂。她几次抱着儿子在宋世安去听雪轩的必经之路上“偶遇”，娇声抱怨儿子想爹爹，或身体不适。宋世安起初还敷衍几句，抱抱儿子，次数多了，便有些不耐烦：“孩子不舒服就找大夫！我还有事！”匆匆离去，留下林可儿在原地咬牙切齿。

陈氏的东跨院，依旧是整个宋宅最安静、也最冰冷的地方。她像个局外人，冷眼看着林可儿的焦躁、顾小英的得宠、宋世安的沉溺。她唯一在意的，是女儿宋时玥的教育，每日雷打不动地督促她读书习字，学习女红。对于顾小英进门后的变化，她没有任何表示，既不亲近，也不刁难，仿佛这个人根本不存在。只是偶尔在无人时，她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眼中会掠过一丝深沉的厌倦。

顾小英的日子，表面风光，内里却如履薄冰。她恪守着姨太太的本分，每日晨昏定省，向老太太和陈氏请安。对林可儿，她保持着谨慎的距离和应有的礼数，从不主动招惹。林可儿明里暗里的刁难和酸话，她都淡然处之，或巧妙地避开，从不与之正面冲突。她深知自己的身份敏感，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她唯一坚持的，是宋世安当初应允的——偶尔去“庆云班”登台。次数极少，一月不过一两次，且只唱些清雅的折子戏。每次登台，宋世安必派人提前打点好园子里的上下，确保她受到最好的照顾和绝对的尊重。顾小英在台上，依旧是那个倾倒众生的名角，但台下看客的目光里，除了欣赏，更添了诸多复杂的意味——探究、羡慕、甚至是不怀好意的揣测。每次唱罢回到宋府，回到那深幽的听雪轩，她都会沉默许久。舞台上的光芒万丈与深宅里的谨小慎微，如同冰与火的两极，在她心中撕扯。只有在书房里，对着那满架书籍，或是抚弄宋世安为她寻来的古琴时，她的心才能获得片刻的宁静。

时光就在这表面的平静与暗涌的冲突中，悄然滑入了民国二十年（1931年）。初春，江南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尽，枝头的嫩芽怯生生地探头。宋家大宅内，却接连传出了两则震动内外的消息——先是林可儿林姨娘诊出了喜脉，没过两月，新进门的顾小英顾姨娘，竟也被大夫确认有了身孕！

消息传开，如同在看似平静的宋家深潭里投下了两块巨石。

林可儿自然是狂喜！她摸着尚未显怀的小腹，眼中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光芒。儿子宋承宗己经让她站稳了脚跟，若再添一个儿子……她仿佛己经看到自己彻底压倒陈氏、将顾小英踩在脚下的那一天。她在宋世安面前更是极尽娇媚之能事，话里话外都是“为老爷再添麟儿”的期盼。

宋世安也是喜出望外。子嗣兴旺，是家族绵延的根本。他尤其对顾小英腹中的孩子充满期待，仿佛这个孩子能彻底洗脱她过往的痕迹，将她更深地系在宋家。

然而，顾小英的反应却出人意料地平静。得知有孕的那一刻，她正坐在听雪轩的窗边，临摹一幅水墨兰草。笔尖一顿，一滴浓墨在宣纸上洇开，染黑了一片清雅的叶片。她放下笔，静静地望着窗外那几株老梅，新发的嫩叶在春风中摇曳。许久，她才轻轻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眼中没有喜悦，只有一片深沉的、化不开的迷茫与忧虑。这个意外到来的孩子，对她而言，不是礼物，更像是一条将她与这深宅大院、与宋世安、与这无法掌控的命运彻底捆绑在一起的锁链。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束缚，以及对未来更深的惶惑。

陈氏听到这个消息时，只是正在教女儿宋时玥绣一朵梅花的手微微一顿，针尖险些刺破指尖。她抬起头，望向窗外阴沉沉的天空，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又一个孩子，又一个在这深宅里挣扎沉浮的生命。她心中无悲无喜，只有一片荒芜的漠然。

安南城的春天，在湿冷的雨水中缓慢推进。宋家大宅里，两个身怀六甲的女人，怀着截然不同的心情，等待着新生命的降临。而遥远的东北，一场将彻底改变中国命运的风暴，正在白山黑水间悄然酝酿。九月的风，带着不祥的预兆，开始从关外吹向关内，吹过广袤的平原，也吹向了这座沉浸在茶香与孕事中的江南小城。报纸上关于“万宝山事件”、“中村事件”的消息开始零星出现，如同平静湖面上投下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暂时还未能惊动深宅内院，但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气息，己开始随着春风潜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