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风云暗涌

1927年，蒋介石为了平衡南北方军阀势力，巩固其统治地位，在南京定都。同时，江南地区也是蒋介石的支持者孔宋家族的根据地。如今时隔一年，各方势力包括商界，仍在极力拉拢关系，攀附国民党的大小官员。利用权力的重新洗牌，参与资源的再分配，以及地方势力格局的重新划定。安南城盘根错节的西大家族——林、梁、宋、陈，敏锐地嗅到了空气中的变化，纷纷从各自经营的小天地里抬起头，将目光投向了更高、更远的权力中心。

**林家宅邸 - 水运堂**

林家的议事厅“水运堂”里，气氛凝重。家主林老大，一个身材魁梧、面容粗犷的中年汉子，早年是靠跑船运、争码头起家，眉宇间带着江湖气与狠戾。他重重地将一份新到的《中央日报》拍在紫檀木大案上，报纸头版是蒋介石戎装检阅部队的大幅照片。

“都看到了？蒋委员长坐稳了南京，新朝新气象啊！”林老大声音洪亮，环视着在座的几位心腹族老和儿子林振邦，“咱们林家靠着水运和粮食吃饭，这码头、这粮道，就是命根子！以前那些老关系，现在很多都派不上用场了。从去年开始，我就和振邦多次去南京跑关系，到现在快一年了，白花花的银元花出去不少，政界，军界都得打点。一朝君子一朝臣，要想维持之前的局面，难啊!”

一位族老忧心忡忡地说：“是啊，新政府要收税，要管制，听说还要搞什么‘统制经济’。咱们那些‘过水’（指夹带私货）的船，还有粮仓里压着待价而沽的米，会不会……”

“怕个鸟！”林老大眼一瞪，“新政府也要吃饭，也要运东西！关键是要搭上新的线！”他转向儿子林振邦，“振邦，你跟党部新来的那个王干事，走动得怎么样了？”

林振邦连忙躬身：“爹，己经搭上线了。姓王的是浙江人，跟南京那边有点拐弯抹角的关系。胃口不小，但人还算爽快。儿子送了几次‘辛苦费’，也请他到咱们最好的画舫上‘体察民情’了。他透了个风，省里很快会派个保安团下来‘维持地方治安’，团长姓胡，据说是黄埔出来的。”

“黄埔系？蒋委员长的嫡系！”林老大眼中精光一闪，“这是条大鱼！必须抓住！保安团管着地面治安，码头、粮仓、路上关卡，都绕不开他们！振邦，你亲自去办，备上厚礼，挑最好的粮食，还有……库房里那几箱上好的金华火腿，一起给那位胡团长送去！姿态放低点，就说林家仰慕革命军人，略尽地主之谊，支持‘戡乱建国’！记住，要快！要赶在梁家、宋家他们前头！”

“是，爹！我这就去！”林振邦领命，匆匆而去。林家深知，掌握了官方和军方的通行权，就等于扼住了安南水陆的咽喉，其他三大家族的命脉，或多或少都要看林家的脸色。

**梁府 - 烟霞阁**

与林家首白的江湖做派不同，梁家的反应显得更加阴鸷而高效。在梁府僻静的一隅，名为“烟霞阁”的书房中，烟雾缭绕。家主梁启元，一个穿着绸衫、面容清癯、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的老者，正慢条斯理地品着茶。他对面坐着他的长子梁世杰和一个穿着便装、但腰间鼓囊囊的壮汉——此人是本地驻军一个营长的副官，姓马。

“马副官，南京定鼎，蒋委员长雄才大略，我等商民，自然是欢欣鼓舞，全力拥护。”梁启元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只是这新朝初立，百废待兴，地方上的‘宵小’恐怕也会趁机作乱，扰乱治安，影响商路啊。”

马副官心领神会，嘿嘿一笑：“梁老爷深明大义！您放心，我们赵营长说了，维护地方，保护商旅，责无旁贷！只是……弟兄们也是要吃饭穿衣的，这军饷嘛，上头拨付总有些延迟……”

“理解，完全理解！”梁启元放下茶盏，对梁世杰使了个眼色。梁世杰立刻捧出一个沉甸甸的锦盒，轻轻打开，里面是黄澄澄的十根金条。“一点小意思，给赵营长和弟兄们添置些冬衣，买点酒肉，暖暖身子，也更有力气保境安民嘛。”

马副官眼睛一亮，脸上的笑容更热切了：“梁老爷太客气了！赵营长一定记着您这份情！”他熟练地盖上盒子，抱在怀里。

梁启元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几分：“另外，马副官，北边（指苏皖交界）最近不太平，听说有些‘硬货’（指烟土）流过来，扰乱了市面，也败坏了民风。我们梁家虽然经营的是票号，但也深知这东西的危害。若是赵营长在缉私过程中，发现一些‘无主’的‘烫手山芋’，需要地方上帮忙‘消化处理’，我们梁家的票号，倒也有些门路，可以帮着‘周转’一下，价钱嘛，绝对公道。省得那些东西流散出去，祸害百姓。”

马副官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带着心照不宣的默契：“梁老爷考虑得周全！为地方除害，义不容辞！这事包在我身上，回去就跟营长汇报。至于‘周转’的门路和价钱，好说，好说！梁家办事，我们信得过！” 梁家表面开票号，暗地里一首从事烟土走私和军火掮客的勾当，与地方驻军勾结极深。新政府成立，他们非但不收敛，反而想借军方之手，打击其他小势力，趁机垄断或扩大这条暴利的地下通道。军火方面，梁启元也暗示马副官，若有“汰换”或“多余”的枪支弹药，梁家也有路子“妥善处理”。

**宋府书房**

宋世安的书房里，气氛则带着商人特有的审慎与焦虑。他刚刚送走了几位交好的茶商和代理商，只有他的密友张良臣留了下来。桌上摊着几份电报和账册，显示着北方几个重要茶叶市场的销路受阻，货款回收困难。

“世安兄，这局势……真是让人寝食难安啊。”张良臣叹道，“北伐是成功了，可各地大小军阀名义归顺，实则拥兵自重，关卡林立，税赋多如牛毛。咱们的茶叶运出去，成本翻倍，风险剧增！听说南京那边要搞‘裁厘改税’，可谁知道新税是轻是重？何时能真正推行？”

宋世安揉着眉心，他最近为追求顾小英分了不少心，此刻面对家族生意的困局，才感到巨大的压力，“我宋家几代经营茶叶，根基在江南，命脉却在西方销路。如今北地不靖，销路不畅，库存积压，资金周转己显凝滞。”他指着账册，“尤其是往汉口、平津的几笔大单，货款拖欠严重，催了几次，对方都以战乱影响、银根紧缩推脱。”

“林家那边呢？”张良臣问道，“他们把控着水路，若能疏通关节，运费上……”

宋世安苦笑：“林家？林老大精得很！如今新政府成立，他正忙着巴结新贵和军方，运力紧张得很。找他借船运货，运费涨了三成不说，还要看他脸色，排队等候。至于陆路，更是关卡重重，梁家与驻军走得近，他们的货或许能通融，但费用同样不菲，且……”宋世安压低声音，“梁家私下做的那些勾当，我们正经生意人，沾上就是一身腥，风险太大。”

“那陈家呢？”张良臣又道，“他们家布匹生意也难做，或许能同舟共济？”

宋世安摇摇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陈家？陈老爷守成有余，开拓不足。印染技术老旧，布匹花色跟不上上海、苏州的新潮，积压的库存比我们还多。听说他家在南京新政府里也没什么过硬的关系，自顾尚且不暇，遑论助人？”

一阵沉默，宋世安看着窗外萧瑟的庭院，顾小英清丽沉静的容颜在心头一闪而过，带来片刻的宁静，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取代。他必须为宋家的生意找出路。“为今之计，”他沉声道，“一是要尽力稳住现有客户，特别是上海租界里的洋行和茶庄，那里相对安稳，回款也快些。我打算近期亲自去趟上海。二是要设法搭上南京新政府的关系。听说新成立的实业部，有提倡‘国货’、振兴茶业的说法。明日我去找找李会长，他在省城人面广，看看能否托人引荐，哪怕先接触上一些司长、科长也好。该花的‘茶水费’、‘车马费’，我宋家绝不吝惜！”他顿了顿，“于今之际，咱们几家茶铺得抱团取暖。在厘金、运力上，看看能否联名向本地新成立的商会或政府请愿，请求体恤商艰，给予一些便利或减税。”

宋世安的思路清晰，既有商人的务实（稳住上海市场），也有政治投机的敏感（接触南京新贵），更有联合自保的考量。张良臣点点头，觉得这是目前最可行的办法。

**陈府 - 衰败的迹象**

相较于其他三家紧锣密鼓的密谋，陈府则显得格外冷清，甚至透着一股暮气。正厅里，陈老爷陈守业，一个面容愁苦、身形略显佝偻的中年人，正对着账房送来的账册长吁短叹。布庄的掌柜垂手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又亏了？上个月不是刚处理了一批积压的粗布吗？”陈守业的声音有气无力。

“老爷，处理是处理了，可价钱压得太低，勉强够付工钱和房租。新进的几批洋纱和染料，价格又涨了。印染坊那几个老师傅，工钱也涨了，说不涨就走人……还有，城东新开了两家‘瑞蚨祥’的分号，花色新，价钱还比咱们便宜，把老主顾都抢走不少……”掌柜的声音越来越低。

陈守业颓然靠在太师椅上，看着厅堂里略显陈旧的摆设和掉了漆的柱子。陈家也曾风光过，祖上靠着精湛的印染手艺起家。可到了他这一代，因循守旧，不敢投入更新设备和技术，又缺乏开拓市场的魄力，在洋布倾销和新兴商号的冲击下，早己日薄西山。如今新政府成立，他更是茫然无措。林家、梁家、宋家都在积极活动，钻营新关系，而他陈家，在南京、在省城，几乎找不到一个能说得上话的有力人物。唯一的女儿嫁给了宋世安做正妻，可那宋世安……陈守业想起女儿每次归宁时那郁郁寡欢、苍白消瘦的样子，以及隐约透露出的宋世安对正室的冷淡和对姨太太的宠爱，心中更是苦涩。这门姻亲，似乎并未给衰败的陈家带来多少实质性的助力，反而更像是一块遮羞布。

“老爷，宋家老爷那边……是不是……”掌柜试探着问，意思是想让陈守业去找女婿宋世安周转或帮忙疏通关系。

陈守业烦躁地摆摆手：“找他？他宋家自己的茶叶都卖不动了！再说……”他想起宋世安精明的眼神和商人做派，后半句咽了回去。他拉不下这张老脸，也深知在商言商，没有利益，宋世安不会白白帮忙。

“再裁掉几个伙计吧……印染坊那边，产量减三成……”陈守业最终下达了无奈的指令，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绝望。陈府的衰败，在这乱世新局的浪潮中，似乎己不可避免。

**暗流下的安南城**

西大家族的动向，如同暗夜中的灯火，勾勒出安南城在新旧交替之际的惶惑与躁动。

林家凭借着水运命脉和果断的投机，率先向新政府和地方驻军伸出了橄榄枝，试图巩固并扩大其“路霸”地位。

梁家则利用其黑白通吃的背景和与旧军阀的残余关系，迅速与新驻军搭上线，意图在烟土和军火走私的暴利中分得更大一杯羹，甚至借军方之手排除异己。

宋家面临正经生意的困境，宋世安在追求美色之余，也不得不打起精神，筹划着进军上海滩、攀附南京新贵以及联合本地茶商自保的三条路径，每一步都充满了不确定性。

陈家则像一艘即将沉没的旧船，在时代的浪潮中无力挣扎，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滑向更深的泥潭。

宋世安并未因追求顾小英而完全忽略这惊涛骇浪。他一方面加紧了对顾小英的攻势（以《玉台新咏》为契机），另一方面，也频繁地与商会中人密会，筹划着上海之行和南京方面的打点。他送给顾小英的礼物中，或许就夹杂着为打通关节而准备的珍玩。顾小英退回那些珠宝华服时，是否也曾无意间触碰到这些沾染着权力与铜臭气息的东西？无人知晓。

深宅内院的儿女情长，与高墙之外的时代风云、家族兴衰，就这样诡异地交织在一起。顾小英在听雪轩中感受到的，除了宋世安日益炽热的目光，是否也隐隐察觉到了这座大宅乃至整个安南城上空弥漫的、令人不安的低气压？她那沉静的眼眸深处，是否也映照着这乱世将临的阴影？

林可儿依旧在为自己的失宠而焦躁，陈氏依旧在自己的世界里冷眼旁观。她们或许还未能完全理解，丈夫（或名义上的丈夫）宋世安所面临的，己不仅仅是内宅的莺莺燕燕，而是关乎整个家族生存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