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两位姨娘的打算

听雪轩内，弥漫着淡淡的药草苦涩气息。顾小英半倚在临窗的软榻上，身上搭着薄毯。窗外的春光正好，却似乎照不进她苍白的脸颊。当年衣不解带照料宋世安落下的病根，加上早年戏班生涯练功积下的沉疴，如同附骨之蛆，让她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尤其是腰伤，每逢阴雨或劳累，便如钝刀剜骨，痛楚难当。她看着窗外池塘边女儿楠烟宁静纯真的侧影，眼中充满了温柔的眷恋，却也深藏着难以言喻的忧虑。她深知自己孱弱的身体和有限的学识（戏班学的多是戏文唱词），己无力给予女儿更开阔的眼界和更好的教导。

傍晚，宋世安拖着沉重而疲惫的脚步踏入听雪轩。昏黄的灯光下，顾小英清减的面容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隐忍痛楚，让他心头一紧，涌起阵阵疼惜。

“今日……可好些了？腰还疼得厉害么？”他在榻边坐下，很自然地握住了她微凉的手。

“劳老爷挂念，好多了。”顾小英勉强扯出一抹虚弱的笑意，反手轻轻回握，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粗糙与暖意。她犹豫片刻，终是抬眸，眼中带着恳切的光芒：“老爷，我最近有一桩心事，思量许久，想同您商量。”

“你说。”宋世安温声道。

“是关于玥儿、莹儿，还有我们楠烟。”顾小英的目光投向窗外，声音轻柔却坚定，“孩子们都渐渐大了。时玥沉稳，有她母亲悉心教导，我们都是放心的。只是莹儿和楠烟……我这身子骨，精力实在不济，学识也浅薄，怕……怕误了她们。”她顿了顿，语气愈发恳切，“如今世道虽乱，烽火连天，可女孩子家，总不能一辈子做个睁眼的瞎子，不明事理，不辨是非。我想着……”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能不能请位正经的教书先生？不拘是落第的秀才，或是开明些的女先生，每周来府中两三次，教她们三个识文断字，读些《千字文》、《千家诗》，也……也知晓些家国大义，世道人心？不求别的，只盼她们能知书明理，日后无论境遇如何，心中自有沟壑，不至……任人欺瞒摆布。”

顾小英的话语，如同投入沉寂深潭的石子，在宋世安心头激起层层涟漪，他不禁想起白天看到宋承宗打骂府中下人的情景，这个逆子己是被林可儿骄纵惯了，在私塾的学业也堪忧。如今生意上的事己让宋世安焦头烂额，无暇顾及宋承宗的教育，宋府的未来实在堪忧。顾小英在虽身体羸弱，却在如今家道中落的困窘下，心中所念所忧，竟不是怨天尤人，而是女儿们的未来与心智的开蒙！这份远见卓识与坚韧，让他动容，更让他生出深深的愧疚，是他对子女的教育忽视了。

“你说得对！说得极是！”宋世安重重点头，眼中流露出赞许与浓重的怜惜，“是我疏忽了。女儿家也该知书明理，通晓世事。这事……我应下了！明日就吩咐宋福去办，务必请一位品性端方、学问扎实的开明先生来！”他紧紧握了握顾小英的手，语气带着承诺，“你身子要紧，万勿再为此劳神费心。一切有我。”

顾小英苍白的脸上终于绽放出一抹如释重负的、由衷的笑意，仿佛冰封的河面裂开缝隙，透进一缕温暖的阳光：“谢老爷成全！”

善交际的林可儿也深谙在动荡的时局中的生存之道，她有意的带子女去参加各种社交，有意无意地为子女谋划着前程。宋家的日渐没落，更刺激了她攀附权贵、为儿女寻谋取未来出路的打算。曾经因宋家艰难时而激发的同舟共济之心，在现实的落差和野心的驱使下，渐渐被一种更为世故、也更为隐忍的钻营所取代。

林家凭借水运和与驻军的“良好关系”，在乱世中反而愈发吃得开。只要林家有活动，林可儿总是带着宋时莹去参加。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林府的后花园比宋家气派许多，亭台楼榭，花木扶疏。林可儿正陪林家少奶奶在凉亭里喝茶闲话。不远处，宋时莹正和一个穿着考究背带裤、梳着小分头的男孩在假山旁玩耍。那男孩便是林家的小少爷林宇豪，比时莹大两岁。

“宇豪哥哥，你看！蝴蝶！”宋时莹指着花丛中一只翩跹的黄蝶，声音里带着小女孩的雀跃。

“嘘！别惊动它！”林宇豪压低声音，眼中闪着顽皮的光，“看我给你捉住！”他蹑手蹑脚地靠近，猛地一扑！蝴蝶灵巧地飞走了，他却扑了个空，沾了一手泥。

“哈哈哈！”宋时莹忍不住笑起来，清脆的笑声在花园里回荡。

林宇豪也不恼，爬起来拍拍手，脸上也带着笑：“笑什么！都怪你出声吓跑了它！你得赔我！”

“赔你什么呀？”时莹歪着头问。

“嗯……”林宇豪眼珠一转，指着池塘边的秋千，“你推我荡秋千！要荡得高高的！”

“好呀！”宋时莹爽快地答应，跑过去用力推起秋千。林宇豪坐在秋千上，兴奋地喊着：“高点！再高点！” 阳光洒在两个孩童身上，留下单纯嬉戏的剪影。

凉亭里，林大奶奶看着这一幕，抿嘴笑道：“可儿，你看这两个小的，倒玩得到一处去。”

林可儿心中暗喜，这正是她想要的效果。她连忙接话：“可不是嘛！我们莹儿在家总念叨宇豪哥哥对她好。宇豪这孩子，聪明又大气，将来必定是成大器的！我们莹儿若能常跟着他玩，学些见识规矩，那可是她的福分！” 她的话，既捧了林宇豪，又巧妙地将女儿定位为追随者，为将来可能的攀亲埋下伏笔。

林大奶奶自然听得出弦外之音，端起茶杯笑了笑：“孩子们玩得来是好事。不过宇豪他爹说了，男孩子，将来是要出去闯荡做大事的。” 这话点到即止，既没驳林可儿的面子，也划清了某种界限。林可儿脸上的笑容不变，手指却不知不觉地攥了攥。

攀附林家的同时，林可儿也没有放过梁家这棵大树。梁家老太太的七十大寿，排场极大。虽处乱世，但梁家凭借烟土和军火走私，以及与日伪势力的深度勾连，财富与权势不减反增。寿宴设在梁府新落成的、融合了中西风格的奢华洋楼里。入夜时分，灯火辉煌，亮如白昼。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迷离的光彩。留声机播放着软绵绵的爵士乐。穿着和服的日本商人、油头粉面的伪政府官员、珠光宝气的太太小姐们穿梭其间，推杯换盏，空气里弥漫着名贵香水、雪茄和一种令人窒息的、畸形的奢靡气息。

林可儿带着精心装扮过的宋承宗和宋时莹，早早便到了。她脸上堆着无懈可击的社交笑容，周旋于各位太太之间，极力将一双儿女推到人前。

“王太太，您家千金真是气质出众！我们莹儿啊，就羡慕姐姐这样的仪态！莹儿，快问王姐姐好！” 她将宋时莹推到一位穿着华丽洋装、神情倨傲的少女面前。

“李科长，您家公子一看就是少年英才！我们宗儿最是仰慕这样的哥哥了！宗儿，快叫李大哥！多跟李大哥学着点！” 她又推着满脸不耐烦的宋承宗去结识一个穿着笔挺学生装、眼神却透着世故的少年。

宋承宗被母亲推搡着，敷衍地拱了拱手，眼神却早瞟向了摆满珍馐的自助长桌。宋时莹则努力维持着母亲教导的笑容，在那些谈笑风生、衣着光鲜的同龄人中间，显得局促不安，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她试图融入话题，学着她们谈论新到的法国香水、上海的电影明星，却因见识有限，言语笨拙，引来几声毫不掩饰的轻嗤。

林可儿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有尴尬，有恼怒，更有一种深深的不甘。但她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减，反而更加热络。她深知，此刻的隐忍，是为了儿女将来的“前程”。她端着酒杯，穿梭于衣香鬓影之中，寻找着每一个可能搭上话、留下印象的机会。当看到一位据说在省城物资统制委员会颇有实权的处长夫人时，她立刻挤了过去，脸上是恰到好处的仰慕与谦卑。

宴会进行到高潮，有喝得微醺的宾客起哄，提议让在座的小姐们表演才艺助兴。梁太太笑吟吟地看向林可儿这边：“可儿妹妹，听闻你家莹小姐歌喉不错？不如让她给大家唱个新式学堂歌？”

林可儿心中一惊，知道这是机会也是考验。她强压住紧张，立刻将宋时莹推了出去，脸上堆满笑容：“哎呀，承蒙梁太太抬爱！我们莹儿年纪小，唱得不好，就当给各位长辈助个兴！”她低声急促地催促呆住的女儿：“莹儿，快！唱那个《踏雪寻梅》！快呀！”

宋时莹被推到金碧辉煌的宴会厅中央，瞬间成为所有目光的焦点。刺眼的水晶灯光，下面一张张或好奇、或戏谑、或冷漠的脸，巨大的压力让她脑子一片空白，小脸煞白，嘴唇哆嗦着，发不出任何声音。厅堂里响起几声低低的嘲笑和议论。

林可儿的笑容僵在脸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肉里，钻心的疼。她恨不得冲上去替女儿唱，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在众目睽睽之下像个受惊的小鹿，无助又可怜。就在她羞愤难当之际，一个身影快步走到宋时莹身边，是林宇豪。他像是刚被大人叫来，看到这场景，他跑过去拉住时莹手，低声快速说：“别怕，就唱我们常玩的时候你哼的那个小调！”

宋时莹看着少年眼中鼓励的光，慌乱的心奇迹般地安定了一点点。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颤抖着，小声哼唱起一首江南童谣：“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歌声稚嫩，因为紧张有些跑调，但在林宇豪坚定的陪伴下，总算断断续续唱完了。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更多是敷衍。宋时莹再也忍不住，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被林宇豪拉着匆匆跑回了角落。

就在这时，梁府管家神色匆匆地走到主桌梁启元身边，俯身低语。梁启元脸色微变，随即起身，对着主位上一个穿着西装、留着仁丹胡，约么五十来岁日本商人谄媚地笑道：“藤本先生，您要的‘那批特殊药品’，己经安全抵达码头仓库了，您看……”

那被称为藤本的日本人商人满意地点点头，用生硬的中文说了句：“梁桑，你的办事很可靠！” 满堂的喧闹声，谄媚的附和声和恭维声此起彼伏。没有人再关注角落里那个刚刚经历了“社交羞辱”、泪眼婆娑的小女孩。

林可儿趁着混乱，走到女儿身边。看着宋时莹脸上未干的泪痕和紧紧攥着林宇豪递上来的手帕的小手，再看看满堂虚情假意的应酬和赤裸裸的权钱交易、通敌卖国，一股冰冷的寒意夹杂着巨大的茫然瞬间席卷了她。她攀附的这根“高枝”，这用尊严和委屈换来的所谓“前途”，究竟通往何方？是天堂，还是深渊？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浮华背后的森森寒意。

她沉默着，没有像往常一样斥责女儿“没用”。只是伸出手，用力地、紧紧地搂住了女儿单薄的肩膀，仿佛想从中汲取一丝力量，又仿佛想将女儿牢牢护在怀里，隔绝这令人窒息的一切。她的目光扫过一脸无所谓的儿子宋承宗，再看向人群中意气风发的林宇豪，最后定格在女儿泪痕未干的小脸上，眼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未熄的野心，有深切的母性，有攀附的屈辱，更有对这乱世浮沉的深深恐惧与迷茫。

窗外的安南城，灯火阑珊，掩盖着无数魑魅魍魉。宋家的三位小姐，在母亲们截然不同的期盼与安排下，如同三颗种子，被撒向了命运叵测的土壤。教书先生的到来，会为她们贫瘠的精神世界带来怎样的甘霖？而林可儿苦心钻营的所谓“前途”，又将把她的儿女引向何方？乱世的春风，带着硝烟与铜臭的气息，吹过沉寂的宋府，也吹动着少女们懵懂未知的命运之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