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稚苗初绽

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的暮春，江南的景致依旧如诗如画。粉墙黛瓦浸润在缠绵的烟雨里，垂柳新绿如烟，桃花灼灼似火，暖风里裹挟着草木萌发的清甜气息。

与这春日勃勃生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宋府暮色沉沉的气息，时光与战火，如同最无情的刻刀，在这座曾显赫一时的宅邸上留下了深刻的印痕。前一年，迟暮的宋老太太在连绵的炮火谣传和无尽的忧思中阖然长逝，带走了宋府最后一点旧日的温情与主心骨。宋世安鬓边华发丛生，深刻的纹路如同沟壑般刻在眼角眉梢，曾经挺拔的脊背也微微佝偻，昔日茶商巨贾的精明锐气，被岁月和连年的困顿磋磨成一种深沉的疲惫与无力。为了维系这残败的老宅和几乎己掏空的家业，他忍痛变卖了祖上留下的大半田产，遣散了大部分佃农，茶庄生意也精简了不少，经营品种和生意范围一再削减和压缩。如今宋府偌大的宅院，许多雕梁画栋的厅堂宅院因无人打理而积满灰尘，杂草在石板缝间探头；处处透着一种，力不从心的颓败。江南春光再好，也暖不透宋家这侵入骨髓的寒意。

跨院的回廊下，陡然爆发出刺耳的喧哗和瓷器碎裂的脆响！

“狗奴才！没长眼睛吗？！你赔我的宝贝！”一声少年带哭腔的呵斥声在安静的宋府炸开。只见十二岁的宋承宗，穿着一身簇新却被揉搓得皱巴巴的宝蓝绸缎马褂，叉着腰，一张尚显稚嫩的脸上却布满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暴戾。他面前，一个小厮吓得面无人色，跪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瑟瑟发抖，旁边碎裂成片珍贵的蛐蛐罐——罐里是宋承宗在私塾里，偷偷用从母亲林可儿那儿顺来的首饰，向江家三少爷换来的“铁头将军”，刚在同伴面前炫耀完，一头撞在躲避不及的小厮身上，结果罐破“将军”亡。

“少爷饶命！少爷饶命！小的该死！小的真不是故意的啊！”小厮忙跪下赔罪。

“不是故意的？！小爷的‘铁头将军’！把你卖了都赔不起！”宋承宗怒火中烧，竟从腰间抽出一根精致的乌木小马鞭（那是他央求林可儿从梁家少爷那里讨来的玩意儿），劈头盖脸就朝小厮抽去！“我让你不长眼！让你不长眼！”

鞭梢呼啸，带着少年蛮横的力道。小厮不敢躲闪，只能蜷缩着身体哀嚎求饶。

“宗儿！”林可儿闻声从屋里快步出来，脸上敷着厚厚的脂粉也掩不住眼角的细纹和此刻的焦急。她先是一惊，看到儿子手中挥舞的马鞭，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赶忙拽住宋承宗的扬起的手，对那小厮斥道：“作死的东西！还不快走！”转过身，声音瞬间软了下来，带着刻意的哄劝：“我的小祖宗哎！跟下人动什么气？快放下，快放下！”她半哄半抢地夺下马鞭，丢给身后的丫鬟。

小厮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逃走了。宋承宗尤不解恨，对着小厮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气呼呼地甩开母亲的手：“娘！我的‘铁头将军’没了！”

“没了就没了！咱们再去买！十个都行！”林可儿忙不迭地安抚，掏出香气扑鼻的绣帕给儿子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脸上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好了好了，别气了，跟娘进去，娘那里有刚炖好的冰糖银耳羹，给你消消火。”她搂着儿子的肩膀往屋里带，语气是毫无原则的宠溺，“下回再有不长眼的，让宋福教训就是了，跟娘进屋去。”

宋世安恰好从书房出来，远远看到这一幕，听着儿子蛮横的斥骂和林姨娘毫无底线的纵容，一股无力感夹杂着怒火首冲头顶。他快步走过去，沉声喝道：“承宗！站住！”

宋承宗脚步一顿，回头看见父亲阴沉的脸，嚣张气焰收敛了些，但眼神里依旧是不服气，梗着脖子叫屈：“爹！那小厮撞死了我的‘铁头将军’！那可是……”

“住口！”宋世安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威严，“一只蛐蛐，再金贵也是玩物！值得你动鞭子打人？下人也是人！我宋家的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他目光严厉地扫过宋承宗，又看向林可儿，“你也是！慈母多败儿！他这般无法无天，都是你惯的！”

林可儿被丈夫当众训斥，脸上有些挂不住，护犊心切，忍不住辩解：“老爷！宗儿还小，性子是急了些……再说，也是那小厮不长眼……”

“小？十二岁了还小？！”宋世安痛心疾首，看着眼前这个被宠得骄横跋扈、对父母都缺乏基本敬意的儿子，只觉得心头一片冰凉，“我看他这书都白读了！再不管教，将来还了得……”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那沉重的失望和忧虑，却清晰地写在脸上。他疲惫地挥挥手，仿佛耗尽了力气，“唉! 罢了罢了，带他进去吧。”他深知，此刻的训斥，对这个被林可儿护在羽翼下、早己养成性子的儿子来说，不过是隔靴搔痒，徒增无力感罢了。

后花园的池塘边，垂柳依依，几尾红鲤在清澈的水中悠闲摆尾。两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儿绕着一个年纪稍长，却年少持重的女孩子，在午后的阳光下嘻嘻玩耍。

七岁的宋时莹穿着一身林可儿费尽心思置办的、桃红色蕾丝边洋装裙，脚上是锃亮的小皮鞋。头发被精心烫成时兴的小卷，小脸上扑着粉，嘴唇点了胭脂。她正拿着一面镶着水钻的小镜子，给大姐宋时玥看，”大姐，你看这是母亲给我的西洋镜子。

同样七岁的宋楠烟则是一身素净的浅蓝色碎花旗袍，配着同色布鞋。乌黑的头发柔顺地梳成两条小辫子，用红头绳系着。她安静地蹲在池边的青石板上，小手托着腮，清澈的大眼睛专注地追随着水中游弋的鱼儿，小脸上是纯然的宁静与好奇。阳光洒在她身上，勾勒出柔和的光晕。

时年己15岁的宋时玥（陈氏所生），穿着一身半旧的藕荷色素面斜襟袄裙，配着深色长裤和布鞋。头发一丝不乱的编成一股，发梢用一根红色鎏金发带固定。她端端正正地坐在一张小竹椅上，腰背挺得笔首，膝盖上放着一本翻旧了的《女诫》，神情沉静得近乎刻板，周身散着陈氏特有的沉稳，不苟言笑的气质。

“莹姐姐，你的新裙子真亮眼！”楠烟被阳光下的桃红色吸引，抬起头，由衷地赞叹。

宋时莹立刻像只骄傲的小孔雀，拎着裙摆转了个圈，卷发也跟着跳跃：“那当然！这可是娘托人从上海‘永安公司’带回来的最新款！玥姐姐，”她转向宋时玥，带着几分炫耀，“你看我的头发，也是娘亲带我去新开美发馆做的，你也让大娘（指陈氏）带你去烫一个嘛！整天让刘妈给你梳一样的发髻，不好看！”

宋时玥在那个时代己是待字闺中的年龄，她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稳重：“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烫发卷曲，非淑女所宜。《女诫》有云：‘女子……’”

“哎呀！又来了！”宋时莹不耐烦地跺脚打断，冲宋时玥做了个鬼脸，“整天女诫女诫的，听得耳朵都要长茧子了！楠烟，我们到那边玩去，快看那边的芍药花骨朵都鼓起来了！”说着，她拉起楠烟的手就朝花圃跑去。

宋时玥微微蹙起秀气的眉头，看着两个妹妹跑开的身影，尤其是宋时莹那跳跃的卷发和鲜艳的裙摆，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困惑，随即又归于沉寂。她轻轻摇头，仿佛在叹息妹妹们的“轻浮”，低下头，看起了书：“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 她像一株被过早修剪掉所有旁逸斜枝的小树，困在陈氏用古训精心编织的樊笼里，沉静、规矩，却也失却了少女应有的烂漫与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