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寒夜同舟度

宋世安病倒的消息，在宋府无异于雪上加霜，宋家仿佛失去了主心骨，焦虑、慌乱的情绪在蔓延着。

东跨院里，陈氏握着不请自来的顾小英的手，拉着她一起坐下，“妹妹，我正准备去找你，你就来了。”顾小英真切地说: “太太，我知道你的忧虑。如今国家危难，宋家也到了危急的时刻，我们要团结一致共度时艰啊!”陈氏重重地点了点头，“妹妹，你有什么想法？”，顾小英说:“现在老爷病了，家里家外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老太太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孩子们都还小，顶不了事，我希望太太来主持大局，老爷的病我来照顾。”陈氏再次抓住顾小英的手，郑重的说:“妹妹说出来我心中所想，我们要同心协力度过这次难关。”

松鹤堂内，终日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和香烛的氤氲。宋老太太仿佛一夜之间又老了几岁，枯槁的手紧紧攥着佛珠，对着佛像喃喃低语，翻来覆去只有几句：“菩萨保佑……列祖列宗显灵……救救我的儿……” 声音嘶哑破碎，带着绝望的哀鸣。服侍左右的刘妈小心翼翼地劝她歇息，她却固执地守在佛龛前，仿佛只要香火不断，儿子的命就能续上。

厅堂里，陈氏卸下了往日的清冷疏离，眉眼间是浓重的倦色，眼神却异常锐利沉静。她面前的案几上，摊开着账册和待处理的田庄租佃文书，还有几张措辞越来越强硬的催款函，那里面有前几月上海资金困难时向梁家的票号借的款，也有来自茶叶供货商的催款。宋福垂手肃立在一旁，低声禀报着：

“太太，梁家那边又派人来催问那三千大洋的欠款了，说若是月底前……”

“城西济世堂王掌柜说，老爷用的那几味贵细药——西洋参、羚羊角粉，库存不多，且……且价钱又涨了三成……”

“田庄的管事老吴递了话，今年春旱，麦苗长势不好，只怕夏收……”

每一桩事，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向陈氏单薄的肩头。她紧抿着唇，快速地翻看着账册和相关文书。她时而蹙眉，时而沉思，最终果断地下达指令：

“福伯，梁家那边，你亲自去一趟，就说老爷病重，请他们看在往日情分上，宽限些时日。姿态放低，但话要说清楚，宋家不会赖账。”

“济世堂那边，药照抓，价钱……照付。老爷的病耽搁不起。”

“田庄的事，告诉老吴，让他尽心，夏收若有短缺，府里再想法子匀补。先顾眼前。”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将纷乱如麻的事务梳理得条理分明。宋福领命而去，看着太太在灯下愈发苍白却挺首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酸涩的敬意。

听雨轩里，往日的娇声叱咤和摔打声消失了。林可儿坐在梳妆台前，镜中映出一张脂粉未施、眼下带着浓重青影的脸，眉宇间是藏不住的焦虑与……一丝茫然无措。宋承宗似乎感受到家中不同寻常的气氛，也比往日更粘人，缠着她哼哼唧唧。

“宗儿乖，别闹娘亲……”林可儿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疲惫和沙哑。她试图推开儿子，可当孩子那双酷似宋世安的眼睛懵懂地望着她时，心头猛地一酸。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忽然扬声唤丫鬟：“春桃！去前院问问宋福，仁安堂的大夫对老爷的病怎么说？告诉他，不管花多少钱，只要能治好老爷的病！”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般的急切。她又想起什么，冲到妆奁前，将里面几件最贵重、往日爱不释手的金簪玉镯抓出来，又环顾这间曾经象征着宠爱娇养的屋子，第一次感到一种冰冷的空虚。儿子不安地扯着她的衣角，她下意识地将孩子紧紧搂在怀里，仿佛这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看着宋府人人忙里忙外的身影，林可儿这几日也开始笨拙地学着照顾病中的丈夫了，她会去从没去过的灶房，盯着下人煎药；笨手笨脚地试图给宋世安喂些补气血的参汤，却被宋世安无意识的呛咳弄得手足无措，汤水洒了一身。那一刻，她看着自己狼狈的样子和丈夫痛苦的脸，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力感攫住了她，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

宋楠烟被顾小英暂时送到了宋福老实本分的媳妇那里照料，她自己几乎衣不解带地照顾着宋世安，有时就趴在病榻旁睡一会。

宽大的红木雕花床上，宋世安深陷在锦被之中，面色蜡黄如金纸，呼吸时而急促如风箱，时而微弱得几不可闻。高烧带来的谵语断断续续，混杂着“茶叶”、“货款”一些断续的词语，引得顾小英一阵心酸。换下了素雅旗袍，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蓝色布衣裤的她，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她像一个熟练的看护，沉默而专注。试体温、擦身降温、更换被汗浸透的寝衣、用温热的毛巾小心地润湿他干裂起皮的嘴唇……每一个动作都轻巧、精准，带着一种经历过漂泊与风霜的沉稳。她那双曾执扇拈花、倾倒众生的手，此刻正稳稳地端着药碗，用小银勺撬开宋世安紧闭的牙关，将苦涩的药汁一点点喂进去。有时喂急了，药汁会从嘴角溢出，她便立刻用软布轻柔地拭去，眼神里没有嫌弃，只有深不见底的忧虑和一种近乎执拗的坚持。

夜深人静，只有宋世安粗重或微弱的呼吸声，以及烛火偶尔的噼啪。顾小英就坐在床边的矮凳上，借着昏暗的光线，翻阅着那套《玉台新咏》，仿佛在从古老的文字中汲取某种支撑的力量。有时她会放下书，静静地看着病榻上的男人。他曾经是那样意气风发，掌控着偌大的家业，执着地追求着她。而此刻，他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她心中翻涌——有对他病情的揪心，有对宋家前途的忧虑，有对自己和楠烟未来的迷茫，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深究的、超越契约的牵绊。

一次，宋世安在昏沉中剧烈地呛咳起来，身体痛苦地蜷缩。顾小英立刻放下书，熟练地将他半扶起来，轻拍他的背脊。他无意识地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嵌进她的皮肉里。顾小英忍着痛，没有挣脱，只是用另一只手继续轻抚他的后背，低声哼起一段极其轻柔婉转的昆腔，那是《牡丹亭》里杜丽娘春日游园时的唱段，没有舞台上的高亢，只有一种安抚人心的、摇篮曲般的低回。奇迹般地，在她轻柔的哼唱和抚慰下，宋世安紧绷的身体渐渐松弛下来，急促的呼吸也平缓了许多，再次陷入昏睡。顾小英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清晰的指痕，又看看他沉睡中依旧紧锁的眉头，轻轻叹了口气，将滑落的被子仔细掖好。

陈氏成为了维系整个宋家运转的中枢。她不仅要处理外间的债务压力、田庄庶务，更要协调内宅，确保病患得到最好的照顾，其他人不至于乱成一团。

她每日清晨必先到松鹤堂向老太太请安，用最平和的语气宽慰老人，告知老爷的病情，总是拣些略有好转的话语，然后再亲自过问药方的调整和药材的采买。

她约束下人，严禁传播任何恐慌流言，安排人手轮班值守，确保老爷身边时刻有人。

她甚至亲自过问厨房的膳食，要求既要利于病人恢复（熬煮精细的米粥、清淡的汤羹），又要兼顾府中上下，尤其是老太太和孩子们的基本营养。当米缸渐空，她果断下令缩减不必要的开支，仆役的伙食也减了荤腥，将有限的米面优先供给病人、老人和孩子。

一天午后，陈氏正在房中看账，林可儿期期艾艾地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描金匣子。

“太太……”林可儿的声音有些不自在，眼神躲闪，“这是……这是我的一点体己，还有几件……不大戴的首饰。府里艰难，老爷治病又要花钱……你……你看看能不能应应急？”她将匣子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些散碎银元和几件金玉首饰，成色参差，显然是仓促凑出来的。

陈氏抬起头，看着林可儿难得流露出的局促和真诚，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她沉默片刻，没有推拒，只是微微颔首：“林姨娘有心了。钱，我收下，记在公账上。”语气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往日的冰冷。这简单的举动，在林可儿心中却激起了一丝异样的波澜。

顾小英的付出更是被所有人看在眼里。她的憔悴，她的不眠不休，她护理时那份超越寻常妾室的细致与专业，甚至她哼唱的那段能安抚老爷的昆腔……都无声地浸润着每个人的心。连最刻板的仆妇私下议论时，也带上了由衷的感叹：“顾姨娘……真是难得。”

老太太在精神稍好时，曾由丫鬟搀扶着到病榻前看过一次。看着顾小英专注地给儿子喂药、擦拭，老人枯槁的手颤抖地覆上顾小英的手背，老泪纵横，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满眼的感激。

在全家上下从未有过的同心协力下，在汤药和精心的护理下，希望的火种终于顽强地复燃了。第七日的清晨，连续肆虐的高热如同潮水般退去。宋世安蜡黄的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血色。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模糊的视线里，首先映入的是一张憔悴却难掩清丽的脸庞——顾小英正俯身看着他，眼中布满了红血丝，眼下是浓重的青影，但那双眸子，在看到他睁眼的瞬间，骤然亮了起来，如同寒夜中划过的星子。

“老爷……您醒了？”她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巨大的欣喜。

宋福引着陈氏急匆匆赶来，陈氏沉稳中带着急切的声音：“快！拿温水来！通知老太太，老爷退烧了！”

很快，松鹤堂那边传来压抑不住的啜泣声，那是老太太喜极而泣。林可儿也闻讯匆匆赶来，站在稍远的地方，看着丈夫虚弱却清明的眼神，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终于垮了下来。

宋世安的目光缓缓扫过围在床边的家人：母亲喜极而泣的泪眼，妻子陈氏强作镇定却掩不住疲惫与关切的脸庞，林可儿如释重负的表情，还有顾小英那双盛满了担忧与欣慰的眼睛……一种巨大的、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种更深沉的、名为“家”的暖流，汹涌地冲击着他脆弱的心房。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顾小英立刻将温水用银勺小心地喂到他唇边。清凉的水滋润了干涸的喉咙，他费力地、极其微弱地吐出一个字：“……谢……”

这微弱的声音，却如同天籁。笼罩在宋府上空近十日的愁云惨雾，在这一刻，被这声艰难的“谢”字，撕开了一道口子，透进了久违的光亮。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随之而来的是席卷全身的疲惫，但这份疲惫里，却浸透着共同扛过风雨后的踏实与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

宋世安醒后的第三天，在顾小英和陈氏的搀扶下，极其缓慢地靠坐起来。窗外，依旧是阴沉的天空，寒风依旧在呼啸。宋府之内，那股濒临崩溃的绝望感己然消散。病魔尚未远离，债务依旧如山，外界的战火依旧在燃烧，但至少此刻，他们守住了最重要的人，也在这冰冷的乱世深宅中，意外地寻回了一种名为“同舟共济”的微弱力量。这力量如同深冬里顽强燃烧的炭火，虽不足以驱散所有严寒，却足以支撑他们在漫漫长夜中，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