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两番年景

正月，安南城被一层惨淡的年意笼罩着。零星的爆竹声偶尔撕裂沉寂，旋即被更广大的萧瑟吞没。空气里弥漫着硝烟、潮湿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这座江南小城，如同惊涛中的孤舟，被时代裹挟着，呈现出冰火两重天的诡异图景。

**林家水运堂 - 觥筹交错的暖阁**

水运堂内暖意熏人。新换的西洋玻璃吊灯将厅堂照得亮如白昼，映照着满桌的珍馐佳肴：整只的油亮烤乳猪、清蒸石斑鱼、从上海弄来的冰镇鱼翅羹、还有本地罕见的南洋水果。主位上，坐着国民政府军政部派驻安南城的胡要员——一个西十出头、身材微胖、面色红润的军官。他肩章锃亮，腰间皮带上挂着崭新的“自来得”手枪，此刻正眯缝着眼，享受着旁边俏丽侍女斟上的陈年花雕。

林老大满面红光，粗壮的手臂端起酒杯，声音洪亮：“胡要员能来我林家做客，林府真是不胜荣耀！我林老大是个粗人，就佩服您这样为国为民的军人！这杯酒，我代表安南商民，敬胡要员步步高升！”

“哈哈，林老板客气了！”胡要员哈哈一笑，仰头饮尽，抹了把嘴，“为党国分忧，是卑职的本分！不过嘛，这乱世年头，能尽早为前线采购好必要的军需物资，也离不开像林老板这样深明大义的商界领袖支持啊！”他意有所指地拍了拍身边一个沉甸甸的红木匣子，里面是林家“孝敬”的五百块现大洋。

林振邦在一旁殷勤布菜，谄笑道：“胡要员说得是！我们林家别的没有，就是这水路码头还算畅通。何部长有什么军需物资要转运的，一句话！保证又快又稳当！”他压低声音，“听说最近北边（指苏北）查得严，一些‘土特产’不好走？我们林家在这条水道上跑了半辈子，门儿清！”

胡要员心照不宣地笑了笑，夹起一块肥腻的蹄髈：“好说，好说。林老板和林公子都是爽快人！如今时局艰难，大家要互相扶助，共度时艰嘛!”

这时，林振邦的太太领着一位着织锦缎面黛色旗袍，身材妖娆的女子推门进来，林太太扭捏地开口笑到: “昨个就听振邦说胡团长今儿要来，胡团长公务繁忙真是难得来一次呀。前几日宇豪(梁振邦的儿子）生病，今儿才刚好一些，没能来陪胡团长喝几杯，还请胡要员不要见怪。这不我赶忙把我表妹来叫来，好好陪陪胡要员。”说完，赶忙将穿黛色旗袍的女子向前推了推，女子顺势坐在胡要员椅子的扶手上，身体向副团长靠去，娇爹爹的说“胡要员，那我陪你喝几杯，给我表姐赔罪，怎么样呀？” 胡要员的眼睛早就被眼前的美女勾去了，端到嘴边的酒都忘了喝...

林老大看着胡要员己被勾走八成魂魄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得意。这乱世，正是他林家凭借水运命脉和“识时务”，攀附新贵、大发“国难财”的好时机！粮食是暂时的抢手货，只要掐住水道，价格还不是他说了算？至于夹带些“私货”，更是无本万利！

同时，林振邦太太的东厢房的暖阁里，檀木的牌桌上摆着一桌麻将，西大家族的几位太太、姨太太围坐在桌边，你一言我一语一边闲聊，一边打着麻将。当林可儿打出一张八万，林振邦太太开心的叫道:“我又胡了，龙七对!可儿这张牌放的好啊，哈哈!”“是林太太手气好” ，林可儿忙说。旁边几位太太也附和着:“林家这几年生意的势头是越来越旺了，林家少奶奶的手气自然是差不了的。”林振邦太太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嘴里却说着:“哪里，哪里，大家一起发财!”接着一边手上不停地码着牌，一边扭头关切的问旁边坐着的林可儿，“上海时局近来不太好，你们家宋老爷在上海那边怎么样了？”林可儿不置可否的说:”世安来信说茶行生意了一些影响，关了两家茶铺，现在还能勉强维继，但愿战事赶快结束，慢慢会好起来的。”梁家姨太太赶忙错开话题，“咱们女人家就别掺和男人们的事儿了。哎! 林太太我看你儿子宇豪和可儿的小女时莹，年龄相差三岁，时莹长得粉雕玉琢的，甚是招人喜爱，是个美人胚子，和你家宇豪很般配呀!”林可儿瞥了一眼林太太，赶忙说:“小孩子们还小，我们时莹要是将来能跟宇豪，那可是我们高攀了呀。”麻将牌噼里啪啦的声音夹杂着女人们的欢笑调侃声，在暖阁里久久回荡着...

**梁府烟霞阁 - 烟雾缭绕的密谋**

相较于林家的拉拢军政要员，梁府的“烟霞阁”则笼罩在一片更为隐秘的奢靡之中。屋内门窗紧闭，厚重的丝绒窗帘隔绝了外界的光线。空气里弥漫着上等云土（鸦片）甜腻的焦香和雪茄的浓烈气味。

梁启元半倚在铺着锦缎的烟榻上，慢条斯理地用银签子拨弄着烟灯上的烟泡。他对面，是本地驻军赵团长派来的马副官，此刻正一脸陶醉地吞云吐雾，面前小几上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公文袋。

“马副官，这‘云土’的成色，可还入得了眼？”梁启元的声音在烟雾中显得飘忽不定。

“极品！梁老爷手眼通天啊！”马副官吐出一个烟圈，竖起大拇指，“比上回那批强太多了！团长说了，以后缉私队那边‘关照’到的‘无主’货，都优先给梁家‘处理’！”他拍了拍那个公文袋，“这是刚‘汰换’下来的一批汉阳造，还有两箱手榴弹，成色绝对没问题！价钱嘛，按老规矩，梁老爷您看着给。”

梁启元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精光。烟土、军火，这两样在乱世中比黄金还硬的硬通货，正源源不断地通过他梁家的地下网络，流向各方势力，换回巨额的暴利。他轻轻放下烟枪，端起旁边的盖碗茶呷了一口：“价钱好说。赵团长和弟兄们辛苦，梁某绝不会亏待。只是……”他放下茶盏，声音压低了几分，“听说最近省城那边风声紧，要搞什么‘新生活运动’，查禁烟馆？马副官可得提醒图案长，该‘清理’的场子，得提前‘清理’干净，别留下什么把柄才好。”

马副官嘿嘿一笑，带着酒色财气浸润出的油滑：“梁老爷放心！省城那些官老爷喊口号归喊口号，查禁？查谁？查到自己人头上？再说了，这安南地面上的事，还不是咱们团长说了算？那些不开眼的小鱼小虾，早就‘关照’过了！”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两人相视而笑，烟雾缭绕中，是赤裸裸的利益勾兑和对国难民瘼的漠然。窗外的寒风呼啸，仿佛在为这沉沦的土地悲鸣。

**宋府 - 俭省的暖意与沉疴**

与林、梁两家的“热闹”相比，宋府的年关则笼罩在一种刻意维持的、简朴而肃穆的喜庆氛围中。大门上贴的红纸写的春联，是宋世安提笔所书：“一室泰和安且吉，西时康乐寿而康”，字迹虽不如往日雄健，却也透着一股祈求平安的殷切。

除夕夜的祭祖，是宋家雷打不动的头等大事。香案设在中堂，供品却比往年简单了许多：三牲是自家养的鸡、鱼和一小块猪肉，水果点心也都是本地寻常之物，不见往年的山珍海味。烛火摇曳，映照着祖宗牌位和厅堂里众人肃穆的脸庞。

宋老太太在陈氏和顾小英的搀扶下，颤巍巍地拈香下拜，口中念念有词：“列祖列宗在上，保佑我宋家子孙平安，保佑世安身体康健，保佑我中华……渡过难关……”老人的声音哽咽，充满了无助的祈求。

宋世安因归途中染了些许风寒，加之旅途的劳顿，身体己显不佳，但他仍然裹着厚厚的棉袍，挣扎着行完了礼数。陈氏默立一旁，主持着祭仪的流程，林可儿领着宋承宗，敷衍地举香叩首，顾小英则安静规范地拜祭着宋家的列祖列宗。目光偶尔落在宋世安虚弱的背影上，带着深深的忧虑。

守岁的时刻，桌上不再是往年有名的桂香村糕点，而是一盘桂花糕和几碟简单的小点心，另有些酒酿圆子，散发出朴素的甜香，算是应景的“消夜”。老太太强打精神，拿出几个早己准备好的、用红纸包着的银元，分给承宗、时莹和楠烟，作为压岁钱。

“宗儿、莹儿、楠烟，拿着，压压岁，平平安安。”老人的手有些抖。

宋承宗懵懂地抓着银元，时莹怯生生地接过。楠烟还小，只是好奇地看着红纸包。往年都是。往年沉甸甸的金瓜子，今年变成了轻飘飘的银元。

老太太看着儿子苍白的脸和强撑的笑容，一阵心酸涌来，她别过脸去，捻着佛珠的手抖得厉害。窗外隐约传来别家大户的鞭炮声，更衬得宋府守岁的沉寂如同死水。

这年关的“暖意”，终究敌不过沉重的病势与时代的严寒。宋世安那强撑过新年的精神气，如同燃尽的烛火，在正月料峭的寒风中，彻底熄灭了。

刚过了初五，宋世安便一病不起，高烧不退，陷入时昏时醒的谵妄状态。大夫一日两趟地进出宋府，开出的药方越来越重，空气中终日弥漫着苦涩的药味。老太太急得吃不下睡不着，日夜在佛龛前焚香祷告。陈氏衣不解带地守在病榻前，喂药擦身，处理着内外事务，眉眼间的倦色浓得化不开。整个宋府，彻底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