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九章

雨水冰冷地冲刷着两人僵持的身体。江水的咆哮声震耳欲聋。腰腹间那只铁臂传来的滚烫温度与周身刺骨的寒冷形成地狱般的拉扯。萧屿布满血丝的眼底，那份浓重到要溢出眼眶的疲惫和悲怆，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攫住了顾晚疯狂跳动的心脏！

清醒？什么叫她想要的清醒？！

荒谬的质问点燃了顾晚残存的怒火！她猛地抬头，迎着那双几乎要熄灭的眼睛，声音因为愤怒和寒冷而尖利嘶哑：“疯子！萧屿！是你把我扔回这里的！你……”控诉的词语被胸腔剧痛打断，她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够了吗……够了吗？！”她的咳嗽声像漏气的风箱，眼底燃烧着不屈的火焰，“看着我再跳一次……是不是……就是你的目的？！还是……咳…还嫌一次不够……还要……”

“没有投河。”

冰冷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突兀地切断了她的嘶喊。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沸腾的油锅。

顾晚的咳喘戛然而止。

萧屿箍在她腰间的手不知何时己经收回，但那份灼烫的烙印感却并未消失。他缓缓地向后退了半步，距离拉开了一些。冰冷的雨水再次毫无阻碍地落在顾晚身上，刺骨的寒意加倍反扑。

他抬起一只手，动作有些迟滞僵硬，用冰冷的、同样湿透的手背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这个动作将他眼下那浓重到化不开的青黑和疲惫暴露得更加彻底。但他看着顾晚的眼神，锐利如解剖刀，穿透她的皮囊，似乎要剜出她灵魂深处所有的迷雾。

“……你从来没有……真正投进这条河里。”他的声音如同寒冰摩擦，“那晚……没有河警搜救记录……没有无名浮尸报告……警方档案里……你是失踪。”他停顿了一下，像在给这个重磅信息留下反应的时间，“或者说……被宣告失踪。”

什么？

顾晚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向大脑，又在下一秒冻结！耳朵里嗡嗡作响，江水的咆哮变得遥远。怎么可能？那冰冷的河水灌入口鼻的触感，肺叶被巨力挤压的痛苦，意识沉入黑暗……每一个濒死的细节都清晰无比！那不是梦！

“失踪……”她喃喃重复，干裂的嘴唇颤抖着，“不可能……我记得……我记得很清楚……” 那刻骨铭心的冰冷和窒息感是那么真实！

“是记得很清楚。”萧屿打断她，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那平静下隐藏的却是更深沉的绝望，“清晰的疼痛，清晰的冷，清晰的绝望……清晰得不像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他的目光更加锐利，像两道寒冰探针狠狠刺入顾晚眼底的惊疑：“对吗？”他反问，语气里没有丝毫疑问。

顾晚被钉在原地。寒意从脚底窜上脊椎。脑海中那些反复重现的濒死记忆碎片，清晰到每一帧细节……却又有种诡异的……疏离感？仿佛……在看一场身临其境的超高清电影？回忆里绝望的那个“她”，声音、情绪、乃至视角……都无比真实，但……那视角真的是来自“她”的眼睛吗？

“为什么……”她嘶哑地问，牙齿格格打颤。

萧屿仰起头，任凭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过分苍白的脸颊和紧绷的下颌线。他沉默了几秒，像是在汲取最后的力量。

“因为……”他重新低下头，看向顾晚的目光复杂到令人窒息，声音低沉得如同深渊的回响，“‘你’的意识和记忆……包括对那晚冰冷河水的所有感官刺激……都来自于……生物芯片的精准模拟。”

“嗡————”

不是耳鸣。顾晚只觉得一股剧烈的、难以言喻的眩晕猛地撞击在太阳穴！整个世界开始疯狂旋转！周围的雨点、奔腾的江水、巨大冰冷的桥墩、甚至是面前男人那张疲惫不堪却线条清晰的脸，都瞬间扭曲拉长，变成光怪陆离的漩涡！

“啪！”手中的纸杯掉落在地上，仅存的一点点热水瞬间被冰冷的石滩吞噬。顾晚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粗糙、布满湿滑苔藓的水泥桥墩上！粘腻冰冷的感觉透过湿透的衣物渗透进来，但她感觉不到。心脏像是被一只巨大的冰爪攥住，在胸腔里疯狂、绝望地撞击着！每一次收缩都牵扯着肺部的剧痛！

生物芯片？模拟？

“不……”她摇着头，失神的瞳孔无法聚焦，“你胡说……疯子……你这个疯子！撒谎！”声音干涩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我在这里……我回来了！我有……有感觉！痛！冷！还有……”她猛地抬手，用冻得麻木、指甲缝里还塞着便利店灰尘的手死死揪住心口湿透的布料，“……心跳！它还在跳！每一秒都在跳！”

萧屿的眼神在她指向心口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那不是简单的移开目光，更像是瞳孔深处某个区域被无形地刺中了。那份深不见底的疲惫被瞬间搅动，如同平静海面下暗流骤然湍急。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雨水不断冲刷的冰冷。

“心跳？”他开口，声音不大，甚至比刚才更低沉了一些，却奇异地清晰穿透了风雨声，“心跳确实存在。痛觉、冷觉、味觉、心跳、呼吸节律……所有你能感知到的一切生理反应……”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重新锁住她，那锐利审视的眼神里没有半分怜悯，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清晰：“所有基于生物电信号反馈所形成的‘感觉’——都可以被精确模拟和复刻。并且……做得……天衣无缝。”

冰冷的陈述，如同判决。

“就像……”他微微侧过头，视线似乎穿透了茫茫雨幕，落在某个遥远的、只存在于数据中的地方，“你永远记得……那河水有多‘冷’。那种‘冷’，在感官定义上……与真正的濒死体验高度一致，足以让意识体产生‘绝对真实’的恐惧。但……”

他的目光猛地转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压抑的烦躁，几乎是吼了出来，但声音又被极力地压在喉咙深处，变成了压抑的颤抖：

“那TM只是服务器定义的几个冷阈值参数！外加一段反复播放的濒死触觉记忆脚本！”

巨大的信息流如同冰冷的洪流，冲击着顾晚摇摇欲坠的意识壁垒。感官模拟……记忆脚本……冷阈值参数……这些冰冷的名词像一把把尖锥，刺向她赖以生存的“真实感”。

“为什么要做这种……疯子！”她低吼着，声音被风声扯碎。恐惧和某种被玩弄的滔天愤怒在她体内横冲首撞，压过了身体的冰冷。她死死地盯着萧屿的脸，试图从那张冰冷疲惫的面具上找到一丝人性的裂隙。

萧屿没有立刻回答。雨水不断滑过他紧抿的唇线，落入深色的大衣领口。那浓重的疲惫感似乎又深了一分。他缓缓抬起一只手，这一次，是探进了浸湿的西装内袋。

他掏出了一样东西。不是什么文件或仪器，而是一个只有普通U盘一半大小、边缘极其圆润的银灰色金属长方体，中间嵌着一小片深邃的深蓝晶体。雨水落在光滑的金属表面，瞬间滑落。

“意识体数据备份驱动钥匙……”他低沉的声音像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指尖捏着那枚小小的金属体，将它展示在顾晚眼前，“这是唯一能证明‘你’存在的……物理锚点。从你‘醒’来，在明锐会议室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它就连接在你的生命支持系统底层接口上。”

顾晚的视线被死死吸附在那枚冰冷的金属小方块上。银灰色的外壳在雨水的冲刷下反射着昏暗的天光，那块深邃的深蓝晶体像一颗凝固的海水，沉默而诡异。备份驱动钥匙……生命支持系统……接口……每一个词都让她感到一种源自存在本身的虚无的恐惧。

萧屿没有给她更多的时间去消化这份恐惧。他捏着那枚钥匙，手指微微用力，指甲盖下的指节因为寒冷而泛白。他抬起眼皮，那双布满血丝、沉在无边疲惫中的眼睛，此刻却如同精准的手术刀，带着不容置疑的审视，锁定顾晚惊疑不定的瞳孔：

“现在告诉我——‘顾晚’……”他吐出的名字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晰，“真正的顾晚……我亲自放进那条河底实验室……冰柜里的……那个顾晚……”

他的声音骤然停住，像被无形的绞索勒紧，胸口控制不住地剧烈起伏了一下，似乎需要极大地抑制才能稳住声线。那浓重的、近乎化为实质的疲惫背后，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他的眼窝更深了，仿佛支撑这具躯体本身己是巨大的消耗。

“……那个你记忆中……永远停留在冰冷河底的、‘被举报摧毁前途而绝望自毁’的顾晚……”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似乎刺痛了他干涩的喉咙，声音更加嘶哑，带着一种让顾晚灵魂震颤的疲惫绝境般的逼问：

“你的意识……到底……是以什么身份，‘记’得她？！”

最后一个字吐出，仿佛耗尽了他残存的气力。风雨如晦。巨大的桥墩像沉默的墓碑矗立在两个浑身湿透的人之间。那枚银灰色的备份钥匙，在萧屿微微颤抖的指尖，如同墓碑下最后引魂的微光。

顾晚靠在冰冷湿滑的桥墩上，后背那粗糙的触感仿佛消失了。所有的喧嚣——风雨声、江水的咆哮、远处桥上车流沉闷的嗡鸣——瞬间被无形的力量抽离、隔绝。世界被挤压成一个真空的管状空间，尽头就是萧屿手中那枚小小的、泛着冰冷光泽的金属方块，和那双仿佛沉没了整个夜空的疲惫眼睛。

他的话像一场冰冷的风暴，席卷了她自以为固若金汤的世界。意识体……备份驱动……生命支持接口……被冰封在河底实验室里的……真正的顾晚……

一股从未有过的、源自存在本身的虚无恐惧，如同冰冷滑腻的水蛭，顺着她的脊椎骨缓慢而坚定地向上爬行，紧紧吸附在灵魂深处。

“我……”她艰难地蠕动了一下干裂起皮的嘴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被一块无形的坚冰堵住。

记忆像被投入硫酸的胶片，开始腐蚀、扭曲。前世的点点滴滴，实验室的灯光，河水的冰冷，举报邮件弹出时的错愕与窒息……那些痛苦与绝望曾如此真实地支撑着她重生后的愤怒与挣扎……此刻却被粗暴地揭开一层皮囊，露出底下荒诞不经的电线与代码！她是谁？她是顾晚，还是……一个被精巧仪器模拟出来、承载着“顾晚”记忆的……某种程序？一个以“顾晚”为模板制造出来的……幽灵？！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彻底撕碎、解构的绝望排山倒海般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