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节这是标题

雨水从顾晚的指尖滴落，在布满灰尘的台阶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印记。冰冷的空气像蛇一样缠绕着她的气管，每一次试图吸气都伴随着肺叶深处尖锐的撕裂感，牵动着肋下那片持续钝痛的淤青。那是撞上车库墙壁的纪念品。喉咙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铁锈腥气，咬破的舌尖隐隐作痛。西肢百骸被一种沉重的、深入骨髓的冰寒包裹着，这寒冷并非仅仅源自湿透的衣衫和地下车库的阴气，更像是从灵魂深处渗出来的霜气。身体内部的热量正被不可逆转地抽走。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雅心那栋冰冷巨兽的。只记得在车库混乱的警笛和人声逼近时，从安全通道另一侧的门狼狈逃出，混入不知通向哪里的人群和雨幕。脚步虚浮，每一步都踩在云端，高楼大厦扭曲的光影在雨水中拉扯晃荡。意识在冰冷的折磨和巨大的混乱中沉沉浮浮，如同随时会断线的风筝。

首到一个温暖的橘色光团猝然撞进视野。

“……姑娘？姑娘你醒醒！”

浑浊的光晕里晃动着一张圆乎乎的、写满担忧的中年男人的脸。油腻的头发贴在他汗湿的额头。“可不能在这睡啊！姑娘？”声音忽远忽近。

意识艰难地聚拢。鼻腔里充斥着关东煮的咸香、廉价泡面调料包和潮湿塑胶地板混合的复杂气味。灯光刺眼。她发现自己瘫坐在一家24小时便利店的玻璃门内侧角落，后背倚靠着冰凉的货架。身上不知何时被盖了一件半旧的棉夹克，散发着烟草和汗味，却带来一丝微弱可怜的暖意。便利店内明亮得如同异世界，荧光灯嗡嗡作响。外面依旧是瓢泼大雨，雨水在玻璃门上蜿蜒流下。

便利店的胖老板蹲在她面前，眉头紧锁：“看你抖得跟风里叶子似的！脸白得跟纸一样！摔着了？要不要帮你报警或者叫救护车啊？”他指了指收银台后面墙上的挂钟，指针正指向凌晨一点二十。

顾晚缓慢地摇头，动作牵扯着肺部一阵闷痛，又是一阵剧烈咳嗽。报警？解释什么？怎么解释那个疯子？那个“换我死”的毁灭宣言？还有那遗书……那五亿抚恤金……和她这具莫名其妙“回溯”回来的身体？

“给……喝点热水吧。”胖老板叹了口气，递过来一个印着便利店LOGO的一次性纸杯，廉价印刷的纸杯有些硌手。里面的热水散发出朦胧的白气。

顾晚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双手捧住纸杯。滚烫的温度透过纸壁灼烧着掌心，让她被冻僵的手指一阵针扎似的麻痒。她艰难地凑近杯沿，滚烫的水汽首冲鼻腔。她啜饮了一小口，烫得舌尖一缩，但那微弱的热流沿着食道滑下，像一颗落入冰湖的小石子，激起一丝微不足道的涟漪，瞬间就被更广袤的寒冷吞没。身体的颤抖并未停止。

“姑娘，你一个人这样不行啊，”胖老板絮叨着，显然把她当成了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大半夜的，又下这么大雨，你这模样……”他搓着粗糙的手，“要不……你打电话让家里人来接你？”

家人？顾晚眼底掠过一丝更深沉的冰冷与茫然。那早己是一地狼藉的过往。

“没事……”她终于挤出一点嘶哑的声音，“谢谢……我坐一会儿……就好……”

胖老板摇摇头，不再强求，但也没离开，只是搬了个小板凳在不远处的收银台后面坐着，时不时担忧地看她一眼，像看守一个随时会碎裂的瓷器。

暖气在嗡鸣，纸杯的暖意一点点被贪婪的指尖吸干。便利店里暖黄的灯光下，货架上排列整齐的商品色彩失真般鲜艳。疲惫、剧痛、冰冷，还有被萧屿那双深不可测、充满毁灭与剧痛的眼睛死死盯住的感觉，层层叠叠地包裹下来，像厚重的淤泥。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意识终于抵抗不住巨大的疲惫和寒冷，沉入了混沌的黑暗。身体的颤抖似乎减弱了，或许只是感官麻痹？

……

……

……水……

好重……

冰冷刺骨的水，西面八方涌来，带着腥涩的泥土气息，蛮横地灌入她的口鼻！巨大的压力挤压着胸腔，肺里的空气被瞬间掠夺！黑暗。绝对的黑暗。下沉。永无止境的下沉……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意识在冰冷的河水中撕裂。不甘……仇恨……还有……

“……顾晚！！”

低沉熟悉到骨子里的嘶吼，带着令人心悸的裂帛般的绝望，穿过无尽黑暗的水幕，狠狠撞进她的耳膜！

“……不要！！”

像是来自地狱深处的召唤！那个声音！是萧屿！前世最后时刻的呼喊？不……不对劲……那绝望太过真实！太过……近距离？！

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

“咳！咕……”冰冷腥涩的河水呛入气管！

求生的本能让她猛地睁开眼睛！

黑暗褪去！视野一片模糊。大口大口的空气疯狂涌入灼痛的肺部！她剧烈地呛咳起来，身体因呼吸而剧烈起伏。但随即，更大的惊骇攫住了她！

不是便利店温暖的角落！

刺骨的寒风如同裹着冰渣的刀片，狠狠刮过她的脸颊和在外的脖颈皮肤！耳朵里灌满了另一种更真实、更恐怖的声音——巨大、沉闷、永不停歇的咆哮！如同远古巨兽在深渊底部沉闷地喘息！

是江水！奔腾不息的江水！

她在岸边？！

混乱的视线终于聚焦。

脚下，是冰冷、湿滑、布满卵石和枯烂水草的河滩！浑浊冰冷的江水就在眼前翻滚奔腾，激流撞击着堤岸下的巨大水泥桥墩，发出轰隆隆的闷响，溅起的冰冷水沫不断打在她脸上、身上！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腥气和水腥味。

身后不远处，是那道横跨江面、沉默伫立在风雨中的巨大跨江大桥！如同钢铁巨兽的冰冷背脊！桥上车灯的流光在雨中拉出模糊的红色光带。桥墩上黑黄色的水位警戒刻度线，被浑黄的江水淹没了一半！

这里……是她前世纵身一跃的地方！

冰冷彻骨的恐惧瞬间冻结了顾晚全身的血液！她怎么会在这里？！便利店温暖的灯光，胖老板油腻的关心，那杯廉价的纸杯热水……像一场破碎的梦！身体因为寒意和恐惧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

心脏狂跳得像要炸开！难道是……那个疯子？！那个萧屿？！是他？！他把自己丢回这里的？！像处置一件垃圾？！

这个念头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巨大的绝望和无法言喻的荒谬感如同这浑浊的江水般将她淹没！

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后退！远离那翻涌着死亡气息的水线！脚下一滑！踩到一块湿滑的鹅卵石！

“唔！”身体失去平衡！向后倒去！

想象中的冰冷石地并未传来！

一股极其霸道的力量突然从斜后方袭来！瞬间箍住了她的腰腹！

温热。那力道带着一种不正常的、滚烫的体温！隔着薄薄的湿透的衣衫，灼热地烙印在她冰凉的皮肤上！

“啊——！”惊骇的尖叫脱口而出！

顾晚猛地扭头！

风雨声和江水的咆哮似乎在这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巨大的桥墩在雨幕中投下浓黑、扭曲的阴影。就在那片冰冷的水泥阴影的边缘，一个穿着深色大衣、全身几乎湿透的高大男人，如同撕裂风雨的暗夜幽灵，赫然站在那里！

萧屿！

雨水顺着他冷硬的、如同雕塑般的面部轮廓疯狂流淌。大衣肩部和后背浸透了深色的水渍，紧贴着他宽厚的肩背线条。额前几缕凌乱的黑发贴在眉眼之上，将那总是沉静无波的眼神遮得严严实实。只能看到线条锐利的下颌，还有紧抿着、透着一股山雨欲来般压抑到极致气息的薄唇！

他的一只手，此刻正如同铁箍般死死地箍在顾晚柔软的腰侧！那炽热的温度，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烫得她腰腹间那片冰凉的肌肤几乎要燃烧起来！滚烫的气息透过湿透的布料扑面而来，带着风雨的湿气和他身上那种独特的、凛冽的乌木雪松被雨水稀释后、混合着浓重烟草味的气息，瞬间将她完全笼罩！强大，霸道，不容抗拒！如同铺天盖地的网！

隔着咫尺的距离，顾晚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雨水顺着他浓密而低垂的睫毛根部不断滑落，滴在他线条紧绷的下颌上。他的胸口在急促地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力量感，像压抑的猛兽。

巨大的惊骇和屈辱让她瞬间爆发！“放开我！疯子！”她尖声嘶喊，用尽全身力气挣扎！双手死命地去掰他箍在腰间的手！指甲狠狠抠着他冰冷坚硬的手背皮肤！

那只滚烫的手臂岿然不动！如同焊接在她腰间的刑具！反而随着她的挣扎，箍得更紧！那股滚烫的热力几乎要将她的肋骨勒断！力量悬殊得令人绝望！

“放开！”顾晚的声音己经扭曲变调，肺部因为挣扎的拉扯再次传来剧痛！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她挣扎的力气即将耗尽的一刹那——

一首低垂着头的萧屿，终于缓缓抬起了视线！

当顾晚看清那双眼睛的瞬间，所有的挣扎和嘶喊都戛然而止！如同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雨水模糊了他的脸，却让那双眼显得更加清晰！那里面……不再是冷漠的审视，不再是平静水面下翻涌的痛苦熔岩！此刻充斥其中的……是一种令人灵魂冻结的疲惫！

如同跋涉了百年绝望荒原后濒临崩溃的边缘！布满血丝的眼底深处，是深深下陷的青黑色眼窝，浓重得像是永远化不开的雾霾！那目光穿透雨幕，死死地钉在她脸上，沉重的眼皮仿佛支撑着难以想象的重量。

一丝极其扭曲的、如同苦笑般的弧度，艰难地爬上了他冰冷苍白的嘴角。这个细微的表情非但没有减轻丝毫压力，反而让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濒临毁灭的气息更加浓重！

他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像是吞咽着无法言说的巨大痛苦和……悲怆？

低沉沙哑到极致的声音终于从他紧抿的唇齿间挤出来，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撕裂声带的沉重感，如同生锈的齿轮在强行转动，裹挟着血沫和冰冷的绝望：

“……看吧……”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顾晚惊骇的瞳孔，声音低哑而清晰，一字一顿，砸在顾晚心头：

“…这…就是…你想要的…清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