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迟来破晓光

太阳啊，你高悬于穹顶之上，将千万缕金光洒向人间，为何独独吝啬于我这一隅，连一抹淡淡的余晖都不肯施舍？

我站在晒谷场中央，仰头望着青瓦白墙间交错的晾衣绳，孝布在晨风中掀起一角，像只苍白的手在摇晃。第七户的木门上贴着褪色的门神，铜环叩击声惊飞了檐角的麻雀，门后传来拖沓的脚步声，却在即将开门时突然顿住。

“我什么都不知道...” 中年男人的声音闷在门板后，带着明显的颤音。我注意到门轴缝隙里漏出的一线光，在地面投下晃动的银杏叶影子，“我是刑警队的王雨桐，就问两句话。” 我放软声音，指尖无意识着颈间银坠，“您看见跟我一起的那个小警察了吗！他叫郭泽，就穿着跟我一样的警服。”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叩门的指节发疼，铜环撞击声惊飞了檐下筑巢的麻雀，却惊不动门内紧抿的唇舌。首到一线微光里递出个粗瓷碗，碗底沉着半块化开的红糖，糖水表面漂着两三片蜷曲的银杏叶 —— 那是驱邪的老法子，村民总把对死亡的恐惧泡在滚烫的糖水里。我盯着碗中摇曳的倒影，自己的面容被糖水浸得扭曲，倒像是被这桩悬案揉碎在晨光里的魂灵。

第十户的张婶开门时，门框上的松脂桃枝扫过肩头，辛辣的气息混着陈年艾草味扑面而来。她枯瘦的手指掐进我手腕，指甲缝里嵌着未及洗净的香灰，浑浊的眼球却死死盯着我身后的巷口，仿佛那里正游荡着无形的鬼魂：“可不敢再提那事儿了...太吓人了，好好的棺材怎么会...” 话未说完便被剧烈的咳嗽截断，手背上的老年斑在强光下泛着青灰，像极了赵弘元焦棺上剥落的漆皮。

巷子深处突然传来瓷罐碎裂的脆响，惊起一阵犬吠。张婶猛地缩回手，木门在眼前轰然阖上，门环上的红绳结还在晃荡，如同未及说完的惊叹号。我站在原地，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在空巷里回荡，汗湿的衬衫贴在背上，黏腻得令人发慌。鞋底碾过十余道门槛，香灰混着露水在鞋纹里结成硬块。

为什么谁都没有见到他，你到底在哪里...

日头升到头顶时，我的胶鞋底己沾满各家门槛的香灰，衬衫后背被冷汗浸透。最后一户的老太太坐在竹椅上，对着空荡的堂屋自言自语，神龛上的银杏叶标本边缘焦黑，和诊所门楣上的那片如出一辙。“广林他总说松脂能治病...” 老人突然转头，浑浊的眼睛首勾勾盯着我，“广林和他媳妇死前那晚，来找过罗大夫，说孩子半夜看见灰影子...”

我顾不上什么案件，我只想找到郭泽。

“大娘，您看见跟我一起那个小警察了吗？就是...”

“哦，那个文弱书生啊。” 老人的嘴角扯出一丝笑，眼尾的皱纹里盛着晨露，“天蒙蒙亮时，我瞧见罗大夫背着个人往诊所去，那孩子的鞋尖子还晃荡着呢，可不就是你说的那位？”

明明是三伏天，我却久违的感觉到了温暖...

“我昨晚睡得晚，今早醒得早，我看到罗医生去晨跑，然后背着一个人回诊所了，看起来像那个孩子...”

血冲上太阳穴的轰鸣盖过了蝉鸣。我猛地站起身，瓷罐在腰间撞出脆响，转身时撞翻了老人脚边的火塘，松针燃烧的青烟腾起，恍惚间竟与记忆中山火的焦烟重叠。奔跑时鞋底碾过晒谷场的碎石，晾衣绳上的孝布在头顶翻卷，像无数只苍白的手在推搡着我向前。

“谢谢大娘！”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双腿己经跑了出去。

诊所的木门虚掩着，门楣上的银杏叶标本在烈日下投下阴影，叶尖的缺口正对着门框 —— 那是父亲当年亲手锉出的印记。我按住腰间的配枪，掌心的汗渍渗进枪柄的纹路...二十年的刑警生涯，此刻心跳却前所未有的快。

我知道的，你一定在里面，对不对？

日头终于刺破最后一层雾霭，将诊所门前的青石板晒得发烫。我盯着门板上晃动的树影，忽然想起母亲说过，银杏叶落地时总是正面朝上，因为每片叶子都记得阳光的方向。而此刻，我掌心的银坠正在发烫，那是二十年前父亲留在松脂香里的温度，是此刻穿透晨雾的，迟到的破晓。

手指扣住配枪保险的瞬间，铁锈味混着松节油的辛辣钻进鼻腔。诊所内的光线被木格窗切成碎金，在积灰的药柜上投下棋盘般的光影。我侧身贴紧剥落的白墙，枪口顺着门缝扫过斑驳的墙皮。

“郭泽？” 我压低声音，靴跟碾过地面。后颈的伤口突然抽痛，仿佛在警告门后的危险。诊疗台上散落着几页病历，最新一页的姓名栏写着 “周广林”，诊断意见栏用红笔圈着 “糖尿病”，落款时间正是他们一家的死亡前夜。

里间传来金属碰撞的脆响。我猛地转身，枪口对准吱呀作响的布帘 —— 罗建国的白大褂映入眼帘，布帘后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像有人正躲在阴影里注视着我的每一个动作。

“哦，是你啊，进来坐。” 罗建国的声音从药柜后传来，沉稳得令人心惊。

我不敢放松警惕，面前的这个男人，很可能就是导致棺木起火的元凶！

“是来找郭警官的吧，他刚醒，你来的很巧。” 他不紧不慢地说，“前几天晚上是不是没休息好，他累昏倒了，正巧我看到他，把他带回来了，不用担心，打完这瓶葡萄糖就可以走了，就在里面呢。” 他说话时掀开布帘，晨光恰好掠过玻璃吊瓶，光芒在葡萄糖的输液管里划出一道银线，滴落在郭泽手背上的胶布上。

我的手指在枪柄上僵了一瞬。罗建国从药柜后转出来，白大褂下摆扫过积灰的砖缝，手里端着搪瓷缸的动作太过自然 —— 缸口飘着的枸杞在沸水里浮沉，正如父亲当年给母亲煮的安神茶。他颈间挂着的银哨子随着步伐轻晃，那是村医走家串户时用来唤狗的，边缘还留着被犬齿咬过的凹痕。

我终于看清郭泽的脸。这小子，面色苍白如纸，却正用那双带笑的眼睛望着我，仿佛只是睡了一觉，而非经历了一场生死危机。

我冲向他，忍不住地抱住他。声音里带着颤抖：“你怎么什么都不说？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哦，看来现在我应该回避一下……” 罗医生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还有门帘落下的声音。

葡萄糖吊瓶的滴答声在寂静的诊所里格外清晰。我松开郭泽，指尖仍残留着他手腕的温度 —— 这个总被我笑称 “风一吹就倒” 的小子，此刻正躺在吱呀作响的竹床上，面色苍白却呼吸平稳。罗建国的白大褂窸窣作响，他将搪瓷缸放在窗台上，枸杞的甜香混着松节油的气息在空气中漂浮。

“我...我好像做了个很奇怪的梦...供桌里，可能有什么东西是我们忽略了的...”郭泽说道，声音里还夹杂着一丝虚弱。

笨蛋！” 我骂道，眼睛却有些，是劫后余生的欣喜，也是对这个搭档的心疼。

可是不对，罗建国的嫌疑还是没有洗清...

我猛地转身，视线扫过罗建国的药柜。玻璃罐里的药材分门别类，最上层的铁皮盒上贴着 “松脂” 标签，却积着薄灰 —— 看起来与焦棺里检测出的松脂颗粒完全不同。罗建国正背对着我们清洗搪瓷缸，哼着什么曲子，水流冲刷声中，他腰间的皮质药箱敞开着，露出几支安瓿瓶和纱布，没有半分磷粉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