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玉楼春（1）

承和西年的春雨来得又急又密，晋阳城外的官道上，胭脂色的花瓣混着泥水溅在镇国公府的马车厢上。

叶昭明掀开车帘，右颊的疤痕在的春光里泛着淡绯，像被揉进肌肤里的一瓣残花。

“阿娘看！纸鸢挂到老槐树了！”流儿扒着车窗惊呼，琉璃似的异色双瞳忽闪——左眼如墨玉温润，右眼似靛蓝深海，睫毛浓密得能藏住塞外的风沙。三岁孩童的指尖还沾着糖渍，腕上红绳银铃随着动作轻响，惊飞了树梢避雨的灰雀。

叶昭明将儿子捞回怀中，指尖拂过他微卷的发梢。这孩子自出生便畏光，此刻缩在玄色斗篷里，倒像只误入人间的雪貂。

车帘外忽起马蹄声，春棠压低的嗓音裹着水汽："小姐，王家的车队在前面歇脚，可要绕道？"

这几年，琅琊王氏又递过无数回帖子，都被父亲以“身体抱恙”为由挡了回去。

“来的是王家的谁？”叶昭明将孩子交给乳母。

“小姐，还是王家七郎。”

叶昭明稍稍掀开了点车帘，只见王珩执伞立在雨中，竹骨伞面绘着《雪溪垂钓图》，正是她少时最钟爱的王摩诘真迹。她叹了口气，“绕道吧。”

自承和元年那场宫变后，叶昭明便深居简出，晋阳城便有传言—承安郡主生下了宸王的遗腹子，但也只是传言。

没有人见过她的孩子，加上镇国公不断让人彻查谣言，久而久之，无人再提及。

王珩撑着伞来回踱步，突然响过一阵蹄鸣声，他回头望去，一辆华丽的马车正在调转方向。

是昭明？整座晋阳城，也只有她会有如此华丽的马车。

这几年，他递了无数次拜帖，都被镇国公以各种理由拒绝。如今，王家安排了他与谢家的联姻。

此次再来，他只是想亲自与她告别。

他心急地骑上马，想立刻追上去，却被身后的家臣叫住。

“少爷！少爷且慢！家主让您立刻回琅琊，家里来了圣旨！”

就这一瞬间的功夫，马车消失在拐角处……

回府时己暮色沉沉，小团子在外玩得累了，首打哈欠。叶昭明刚把他抱下马车，家仆便从大厅迎上来：“小姐，您终于回来了，老爷还让我去街上寻您呢！”

“什么事？”

“宫里来人传旨，说要让您亲自接旨。”

叶昭明眉头微蹙，心下闪过一丝不安，她将孩子交给春棠，“把流儿抱进屋里。”

镇国公府的鎏金匾额下，传旨太监焦急地来回转圈，杏黄袍角滴着水，叶霆坐在前厅喝着茶。

“国公爷，郡主何时回来啊？要不咱家派人去迎一迎？”

“秦公公莫急，老夫己经催人去寻了。”叶霆急忙安抚住他，“先坐下等等，明儿很快就回来了。”

“爹，宫里来圣旨了？”

“嗨哟，郡主您可算回来了！皇上要老奴当着您的面宣读圣旨，老奴今晚上就得回去复命，要是您再不回来……”

见秦公公还在那寒暄，叶昭明赶快打断：“行了，秦公公，我不是回来了吗？时间紧迫，您就赶快宣旨吧！”

“是，是，那国公爷，您和郡主一起听旨吧！”

“……仰承天恩，特敕镇国公府承安郡主携子入京，共襄春祭盛典……”

接过圣旨，叶昭明冒出一身冷汗，但面上不露声色地问道：“秦公公，皇上是不是写错了，我何来的儿子呢？”

公公细眼中闪着精光，镇定自若地笑笑：“郡主，皇上是不会写错的，您说呢？”

夜色浸染了飞镜院。

秦公公宣旨完毕，立马回宫复命，生怕她抗旨似的。

叶昭明正对镜拆卸鬓间珠钗，流儿蜷在拔步床上酣睡，腕上银铃随着呼吸轻颤。

她的担忧纷至沓来，梁煜终于还是知道了流儿的存在。

不管他如何知晓，安稳的日子到头了。

她取下妆奁最底层的鎏金盒，褪色的红绳银铃静静卧在丝绒间——这是那人留给她唯一的物件。

“明儿，睡了吗？”

叶霆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爹，这么晚还没睡啊。”叶昭明轻轻地开门，见到父亲脸上的愁容，大概知晓他想说什么。

“哎，都怪爹，当年不该让他进府。”他望着熟睡的孩童，目光似穿过十年光阴，“早知会害你至此……”

“这事怎么能怪您呢，当年您也是为了给我治病。”她拐着郑国公的臂膀走在庭院中，“女儿现在担心，梁煜会有什么阴谋，怕他会对流儿不利。”

“皇上要收回河西十二州的兵符，说是为防北辽异动，这不打紧，我年纪大了，兵权拿走就拿走罢。但听说这次的春祭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皇上还要你带上流儿，为父着实担心，不知道有什么阴谋诡计 。”

“梁煜素来心思深沉，这么多年，一首忌惮我们叶家的兵权和薛家的名望。如今传旨要我带着流儿进京，如果抗旨不去，反而给了他降罪的机会。”她摇了摇父亲的衣袖，略带撒娇地安慰道，“爹，你放心，再危险的境况我也遇到过。让我去吧，我一定会平安回来。”

叶霆叹了口气道：“明儿，你只要记得，爹永远是你的靠山，谁要是敢害你，爹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叶昭明含泪点头：“女儿明白。”

第二日，镇国公府开始忙活起来，叶昭明此去京城起码要待上十天半个月，还有随行的家仆、侍卫，浩浩荡荡。

叶昭明整理着妆奁，看到了昨日随手摆放的银铃，上面突然沾了点血迹。

“春棠！”春棠快步从屋外走进来。

“这铃铛上的血从哪儿来的？”

见春棠支吾了半天不说话，叶昭明继续问道。

“怎么了？”

“小姐，奴婢该死！这血…是小少爷的！”春棠急地跪下，“昨晚上，您和老爷在院子里说话，小少爷醒了后就翻您的妆奁玩，不知道碰到什么东西了，手指被戳破了……是奴婢没看顾好小少爷，但奴婢不是故意瞒着您的！”

“这点小事，我怎会怪你？哪个孩子小时候不是磕磕碰碰的，快起来！”

此时，流儿玩得满头大汗地从院里跑进来，嘴里软糯地唤着“娘亲！”

“呵呵，小皮猴子！”

“娘亲，要玩铃铛！”

“好，给你玩！”

流儿再次拿起铃铛，铃身突然裂开一道细纹，露出内里半枚青铜钥匙。

“娘亲，破了！”流儿惊奇地叫道，温热的小手按上银铃。

只见那青铜钥匙突然“咔哒”弹起，通过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在白玉床上投出了蜿蜒的光影——是半条河道的图案，似乎是黑水河！

叶昭明赶紧让春棠将流儿抱出去，随后慢慢走近床边，抚摸床壁上流动的图案。

这串银铃是梁宸在王府时所赠，没想到居然暗藏如此玄妙的机关，可是这半张河道图是何意？她一头雾水。

叶昭明取出了那枚青铜钥匙，拇指抚过钥匙的凹槽，壁画随即消失，那钥匙却在微光中泛起了幽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