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烽烟尽处

雪粒子扑簌簌地砸在马车顶上，叶昭明蜷缩在狐裘中，指尖死死抠住车帘。侍卫那句“宸王自绝经脉”如同冰锥般刺入耳膜，她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晋城的轮廓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她却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在天旋地转——梁宸死了？那个偏执阴鸷、总要将她碾在掌心磋磨的疯子，竟真的死了？

喉间蓦地涌上一股腥甜，她猛地俯身呕出一口黑血，昏死前恍惚听见春棠的惊叫：“小姐！”

昏沉十日，叶昭明仿佛又被困在一场无尽的噩梦里。

有时她看见梁宸站在角斗场的血泊中，腕间红绳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有时他伏在温泉池边，用染血的手腕抵住她的唇，哑声说“咽下去”；更多的时候，他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异瞳蒙着灰翳，唇角却挂着一抹讥诮的笑……

“明儿！”一声苍老的呼唤刺破混沌。

她费力地睁开眼，模糊的视野中，叶霆正跪在榻前，甲胄未卸，鬓角的白霜混着泪水簌簌而落。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到父亲脸上狰狞的刀疤——是真的，爹爹真的回来了。

“爹......”她哑声唤着，泪水决堤般滚落，“我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叶霆将女儿紧紧搂在怀中，哽咽得说不出话。

镇国公府的金漆匾额重新挂上门楣，庭院里却再无人声鼎沸。旧仆散尽，唯有春棠和几个忠仆日日煎药洒扫。叶昭明总倚在廊下看雪，看那些被北风卷起的枯叶，像极了梁宸玄色披风上翻飞的螭纹。

腊月廿三，小年。

叶霆命人煮了叶昭明最爱的酒酿丸子，她却只抿了一口便搁下瓷勺。镇国公望着女儿苍白如纸的面色，终于按捺不住，连夜请来了河东神医薛九针。

银针探入腕脉时，薛九针的眉头越拧越紧。叶昭明望着窗外飘雪，神思恍惚——从前每逢热毒发作，梁宸总会掐着她的脖颈灌药，骂她“矫情”，如今胸腔里那团灼火却似凭空消失了，只剩一片刺骨的寒。

“奇哉！”薛九针突然惊呼，“郡主的热毒......竟己解了！”

叶霆霍然起身：“当真？”

老神医捻须沉吟：“冰蚕印需以施术者精血续命，如今热毒全消，除非......”他瞥了眼叶昭明锁骨下淡去的青纹，“除非有人以命换命，将冰蚕引渡己身。”

瓷盏“当啷”摔碎在地，叶昭明浑身剧颤。她突然想起最后一次为梁宸宽衣时，他心口蔓延的冰纹比她还要狰狞；想起他腕间新旧交叠的割痕，总混着药香与血腥气......

叶霆欣喜若狂：“明儿，是谁救了你？告诉爹，爹一定要重重酬谢！”

叶昭明嗫喏着，不知如何回答。

薛神医似是看出了端倪，摸了摸花白的长须，说道：“想来，郡主定是有一番奇遇，吉人自有天相，恭喜国公爷！”

“神医说得是，得上天保佑，明儿的娘在天之灵也会高兴！”

“国公放心，郡主身体无大碍，只是有些心病，静养即可。”

心病？

梁宸说得对，她欠他的，从来都是。

如今，害得他惨死天牢，害的他大仇未报，他一定死不瞑目。

午夜梦回，她害怕梁宸来找她索命，所以日日受梦魇折磨，夜不能寐。

可是梁宸居然治好了她的顽疾，他不应该恨她吗？

巫山云雨，梁宸常用缱绻的眼神望着她，有许多次，她都怀疑自己看错了。

如果有来世，她一定好好对梁宸，报答他的救命之恩。

这几日，叶昭明恢复得很快。

叶霆知其与梁宸之间的恩怨，未提半字，怕惹其伤心。

她也不说，只问了问岳王和梁无极的情况。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岳王也被开释了，只是无极这孩子，上次去河东的时候，被七……呃，被射伤了腿，瘸了。”

“能保住命就好。王家呢？”

“王焕与三皇子确有勾结，不过皇帝说了，不牵连王氏 ，还想给你和王珩赐婚呢！”

“爹！我不想……”

叶霆摸摸叶昭明的头，叹了口气：“爹知道你的心意，替你回绝了。”

“这世上，还是爹对我最好！”叶昭明抱着叶霆的胳膊撒着娇，像回到了小时候。

近来身体大好，闲来无事，叶昭明来到书房的密室。

尘封的木箱中，她缓缓展开一卷泛黄的竹简，里面记载着朔方族的古籍——

“今观星象，百年后圣女降世，其血可炼药、可长生、可治百病、可解百毒……圣女一出，江山永固……圣女血脉若诞下子嗣，其血之神效便会转移至胎儿……至此，圣女之力代代相传……”

除夕夜，晋城下了一场十年未遇的暴雪。

叶昭明裹着狐裘登上角楼，远处黑水河的冰面上飘着点点河灯，那是百姓在为亡魂引路。她解下颈间羊脂玉坠，轻轻搁在垛口——这是梁宸唯一留给她的东西。”

玉坠坠入深渊的刹那，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嗤笑：“本王的东西，你也敢扔？”

狂风卷着雪片迷了眼，叶昭明蓦然回首——玄色大氅在月下翻飞，梁宸懒洋洋倚在朱漆柱旁，异瞳灼如鬼火，苍白的面孔比雪还要冷冽。

她怔怔地望着他，忽而抬手甩去一记耳光：“骗子！”

梁宸捉住她的手腕，将人狠狠按在冰凉的砖墙上：“怎么，盼着我死？”他指尖她锁骨下淡去的冰纹，笑得邪气，“可惜阎王不收我这种疯子。”

“为什么救我？”叶昭明哽咽着捶打他，“你明明恨透了叶家......”

“是啊，我恨你爹屠我母族，恨你将我当狗欺辱......”他忽然低头咬住她的唇，血腥气在齿间弥漫，“可你若死了，我恨谁去？”

叶昭明闭上眼，感受着唇齿间的温润，想回手拥抱他……角楼下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她睁开眼，怀里空空如也，她西处张望寻找，哪里有梁宸的半分影子？

她立刻朝楼下望去，是守城的将士在交班了。

有朝一日，她居然会因为思念梁宸而出现幻觉。

他是真得死了。

河灯顺流漂远，像散落的星子坠入长夜。

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玉佛寺的老和尚曾为她批命的后半段——

“孤月临空，半生荣华倥偬。待到烽烟尽处，方见因果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