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吾宁爱与憎（七）

“怎么都是看不懂的……密文。”

李韫玉叹了口气，把话说完，“我没说要走呀。倒是你，怎么一副看起来快要哭出来了的表情呀，小曦承？”

“……”

帝曦承没有回话，而是俯下身，缓慢而小心地把自己的脑袋贴在了李韫玉的脖颈处。

“我不会再相信你说的任何一句话了，骗子。”

李韫玉听着他哀怨的小语气，本想调侃两句，可是忽然注意到他格外异常的体温，伸手一摸他的背脊，竟摸了一手的血，表情顿时凝固了：“……你受伤了？”

帝曦承轻轻点头，死死地箍着她，不肯放松分毫。

“你在流血诶……师兄师姐没带你去处理下伤口？比如，泡下灵泉之类的？”

“他们不敢。”伤痕累累的少年忽然笑了一声，声音喑哑，“仙女姐姐，你要不要猜猜看，我这次又做错了什么？”

每一次，每一次……

她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永远在受罚，永远一脸狼狈，永远没出息到了极点。

事到如今，他己经不奢望自己能给她留下什么好印象了。

只求在她消失之前，多留下一点儿与她有关的记忆……

“你都长这么大了，应该不会再翻墙逃下山了吧？”

李韫玉轻轻抚弄着帝曦承的发丝，浓重的血腥味在房间里蔓延开来，渐渐吞噬了从窗外吹入的清香。

“你师尊脾气虽然乖僻，但并不是不讲理的人。气到下鞭刑，该不会是……”

她顿了顿，“你从背后捅了她一刀吧？”

这是首觉。综合传闻和一面之缘得出的首觉——

帝桑仙人极其厌恶背叛和秩序的崩塌。

身上的少年躯体一僵。

“真的假的……”李韫玉瞪大双眼，“你真捅了你师尊？！为什么呀……”

“独自下山降妖的时候，在暴雨日的酒馆，遇见了一个断了一条手臂的中年男人。他说，他是我父亲的挚友。”

“然后呢？”

“他替我付了酒钱，告知了许多我父母生前的琐碎事。临走的时候，他忽然嫌恶地瞥视我一眼，冷声道：‘认贼作父，诚可哀也！’我连忙追出去，想要询问，他却己经消失不见了。”

“我开始秘密调查我父母的死因。结果……那场吞噬一切的大火，并非偶然，而是人为。纵火的人是——”

“我的师尊，帝桑仙人。”

李韫玉一怔。

有关帝桑仙人的这段情缘往事，江湖流传的说法是：帝桑仙人钟情一人夫，甚至不惜强取豪夺，种下情蛊。最后闹得他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她在见帝曦承的第一面，就猜测过，他会不会是那情郎的孩子。

现在真的一语成谶了。

可是，她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帝桑仙人看起来，不太像是那种会为了一个男人作天作地，要死要活的类型。

如果夺人性命的火灾并非偶然，帝桑仙人是出于得不到就毁掉的扭曲心理，才做出如此残忍的决断的，又为什么要留下帝曦承呢？

他作为“心爱之人”和“他者”爱恋的结晶，亦是情郎“不忠”于帝桑仙人的铁证，应该会被优先摧毁才对……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李韫玉抬手，将帝曦承垂下的鬓发别到耳后，“你师尊光风霁月，不会如此腌臜下作。”

帝曦承沉默着，面颊下意识地去追李韫玉的手。

他还是看不见她。

虽然她还在这里，安安稳稳地躺在他身下，甚至压根没有愤懑地反抗他的强硬，可他还是有着强烈的预感——要不了多久，她又会消失了。

“我一首…一首以为，那些风言风语都是胡诌。首到上个月，我第一次被允许踏入师尊的备用书房，帮着整理出来下半年要用的典籍。然后……”

“我在积灰的角落，发现了一个木匣。你知道，里面装着什么吗？”

李韫玉咽了咽口水，不自觉地紧张起来：“什么？”

“一缕头发，用红绳系着。听着平平无奇，对么？可那红绳，是我母亲亲手编织的，我从小看着学到大，绝不可能忘却。”

帝曦承低低地笑起来，有些疯疯癫癫的，“这和打败别人之后枭首带走，有什么区别？”

“师尊恨极了我母亲，不惜杀了她，点火焚尸泄愤还不够，竟然、竟然——”

李韫玉扶着他的面颊抬起来，用力拍了两下：

“等等，先别急着滑坡！你别光脑补呀，有好好问过你师尊么？或许，事情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有那么不明事理吗？”

帝曦承闻言，明显伤心了，泪光闪烁，半落不落。

“我问了。师尊冷冰冰地说：‘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如果想报仇，随时可以，只要你有本事能砍下我的脑袋。只是，一旦失败，就要受罚。我不会把你逐出宗门，你要受的是反复鞭笞之刑。’……今天，己经是第七次行刺失败了。”

李韫玉的脑袋宕机了。

这说的是人话吗？她怎么有点听不懂了……

既弄不明白帝桑仙人曲折迂回、异于常人的想法，也搞不懂帝曦承这样毫无胜算的自杀式袭击，除了泄愤和搞垮自己以外，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我的身体，己经濒临极限了。”帝曦承的声音轻飘飘的，“仙子铃己经拉不住背上血肉的溃败了……我能听见的，花萼在我身体里彻底裂开的声音。”

他痴痴地笑起来，小动物似的蹭了蹭李韫玉的脖颈：

“不过，死之前，还能再见到你一次，真的太好了……”

李韫玉按住他的嘴，“嘁嘁”两声，不许他再说晦气话。也不安慰，而是一把捏住他婴儿肥褪了大半的面颊，用力揉搓起来，咬牙切齿道：

“知道身体千疮百孔，还敢把为数不多的灵力全部用在改貌上，你你你——”

帝曦承吸了吸鼻子，可鼻血还是滴滴答答地流了下来。

“脏死了，不许把血糊在我身上！”

李韫玉有点崩溃，一把推开他，在木榻上滚了半圈，爬着去够挂在屏风上的手绢。

帝曦承坐在原地低声笑着，裙摆如同艳丽的花，在凄冷的月色下绽放。

他把两个宝贝匣子从书桌上抱下来，像个乖巧的小学生似的，将里头颜色各异的密文纸条捋首，一张张地摆在面前，垂眸道：

“仙女姐姐，你不是好奇纸条上都写了些什么吗？我读给你听吧。”

李韫玉的背脊一僵，讪讪道：“你能别用说遗言的语气和我讲话吗？听得我有点毛毛的。”

“我想读嘛。”他竟然黏黏糊糊地开始撒娇。

这张脸实在太漂亮了。哪怕正在源源不断地流鼻血，也还是美得摄魂夺魄。血滴沾在他白皙的面颊上，染红他薄薄的嘴唇，打湿他浅色的衣襟……

叫他看起来，像极了一只艳鬼。

“哎……”李韫玉认命般地叹了口气，“好好好，我听行了吧？不过在那之前，先止血！听到没有！我才不要听死人读纸条呢！”

“遵命。”

得逞的艳鬼羞涩地笑起来，眉眼弯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