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情深不寿一级表演学家

“有仪不喜欢‘婉婉’这个字吗？”

面前的女子有些苦恼地眨了眨眼，语气温吞。

“我原以为很符合呢。‘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你的剑法潇洒干练，正如此呀。”

现如今，她早己逃离了肖家，逃离了那座束缚她自由的金阁，能像寻常女子一般恣意说笑玩乐。

张有仪垂眸，清澈的茶汤里倒映出他此刻平静又不平静的神色。微微收拢指尖，温热之感便顺着异于常人的感官回升，攀向他的咽喉。

“喜欢。”他说，“……我喜欢的。没有不喜欢，也没有觉得奇怪。”

其实，他知道自己叫婉婉，绝非因为剑法超群。

尚在梧桐山庄时，他与病愈的另一个幸存者因为流照泉的占卜结果上佳，而被编入肖家的门人中。

正式拜师，就得有合适的名字。

一般来说，由自己的师尊来取最为合适，但是大会上，肖家主忽然出声，说夫人取了两个好名，可供诸位长老选择。

长老们敢不选他提的么？

于是林入画便叫了林入画，张有仪便叫了张有仪。

前者字般般，后者字婉婉，各自随了各自师尊的姓。

出处是……

肖游书桌上散架了的情诗。笔迹潦草凌乱，似乎构思不顺，频频修改。

“婉婉有仪，般般入画。”

是写女子貌美而端庄，温和而淑良。

放在己经决裂的肖游和李韫玉身上，反倒成了戏谑的讽刺。

……那个目中无人的倨傲半仙，甚至连梦寐以求的仙女的真名都不知道。

想到这里，他不自觉地轻笑一声。

原本在絮絮叨叨学宫日常的林入画一愣，用一种打量怪物的眼神上下扫射他：

“你怎么了，忽然痴痴地笑……怪恶心的。临走之前邓师狠狠训斥你一顿，把脑袋骂傻了？”

“没什么。”

张有仪抬手，指尖抵在鼻侧，虚虚地挡住上扬的嘴角。

“只是想起高兴的事。……对了，小玉姐，学宫考核结束，榜首有奖赏可拿。群英会后，我们会转去别的学宫继续游学。在离开之前，我和入画想给你添几身合适的衣服，买些珠钗，你可愿意同我们一道去染坊看看？”

……可疑。

蹲在房顶上，叼着狗尾巴草嚼嚼的陆筠两手抱臂，不自觉地晃着脑袋。

这个张有仪，太可疑了。

气质和他很讨厌的一位故人太像，张嘴便是柔弱又讥诮的话语，不知该说是阴阳怪气，还是口蜜腹剑——总之，他不擅长和这种性格的人相处。

眼看三人一并出了楼，他也迈开脚步，沿着屋脊一路往前。

“说起来……阿姐。”

林入画牵着李韫玉的手，散漫地穿梭在人群间。

周围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糖葫芦的香气夹杂在肉馒头刚出笼的热气里扑过来，绕着她的脑袋打转儿。

“你为什么穿着服丧的白衣？”

刚见面的时候就想问，只是太兴奋，光顾着抱抱，忘记提这茬了。

李韫玉平静道：“我丈夫死了。”

林入画：“哪个？”

李韫玉：“……”

张有仪：“反正不是肖游。”

林入画：“废话，是他的话，我俩现在就得赶回雍临奔丧，还能好好地考完试吗？”

李韫玉：“你们不认识。”

林入画：“太好了，不是宋听澜。他对我还挺好的……之前随师尊去宋府拜谒，他听说我算是你的养女，给了我一堆贵得吓死人的法宝……”

张有仪：“囿州？”

李韫玉：“嗯。”

青眼少年的脚步一顿，幽幽开口道：“宋三干的？”

李韫玉哑然失笑：“你还挺了解他？”

“去须臾学宫游学时，正巧和他在同一寝房。他天天叹气，夜里坐在屋顶，握着一把染血生锈的刀，对着月亮发愁。我问他能不能别伤春悲秋了，早点睡，明天还得出门游猎呢。他白了我一眼，说我根本不懂他的忧愁，赶紧闭嘴吧。”

张有仪抬眼，压低声音。

日光落在他翡翠一般的眸上，边缘晕出细碎的亮光。

“我的确不懂。因为你根本不会心仪他那样轻狂幼稚的青涩之人。还是宋大的性子更合你的胃口。”

恼羞成怒，就以权惩罚心爱之人，实在没品，气量太小，并非良配。

“……那位没拦着？”

“她太忙了，无暇顾及我。不是她的错。走到这一步，也算自作孽，不可活，怪不了旁人。”

李韫玉笑了笑。

“她呀，每天要跨过的绊子，可比我多得多。外头的人捅刀子尚且好躲，家里人捅刀子，可就难防了。最苦恼的是，就算发现了，也难真的下狠手。”

……宋家潜伏着叛徒？

张有仪想起一些吹进他耳朵里的风声。眼珠一转，默默地联系利害推演。

“不说这些扫兴的事了。今天出门，本是特地来见见你们的。今夜有花灯表演，不急着回学宫的话，就留下，陪陪我这个孤寡老人吧。”

林入画笑嘻嘻地挽住她的手臂，“胡说什么呢！阿姐才不老，阿姐最漂亮！”

李韫玉忽然说：“如何不老？我己经有孩子了。”

笑容陡然僵住的张有仪：“……”

震惊不慎滑倒的陆筠：“……”

“啊？”林入画眨巴眨巴地望着她，“亲生的吗？”

李韫玉摸了摸她的脑袋，打趣道：“不然呢？还能是捡的？”

她知道陆筠在听。

才故意这样说。

困在挂画和楼阁里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儿多无趣啊，美则美矣，毫无灵魂。

肖游和襄王一样，痴迷地爱着幻想中清冷的神女，才会在她落下时一瞥惊鸿。

这种爱无疑是脆弱的。

不仅因为幻想之爱的飘渺，更因为他们比起沉迷深爱一个具体的人，更倾向于沉迷扮演“被拒绝但仍然情深不寿”的痴情种。

狂热之爱，即为自私之爱。

也就是俗称的……

自恋。

她是一面澄澈的镜子，清晰映照所有爱她之人的欲望。

仅仅成为欲望的载体还不够，人是不会为了随手可得的器具而舍生忘死的。既满足对方的自恋，还不戳破深情的谎言，才是上上之选。

做到出乎预料但不践踏对方的底线，提供新鲜感但不破坏对方的秩序，扮演相爱两不疑的爱侣但维持患得患失的不安……

这样才对，这样才好。

肖游在属于他的一方天地里，是无人敢违抗君威的上仙战首。

所以他期待有人能将他拉下神坛，践踏他，折辱他，将他小心翼翼捧出的真心踩得粉碎，再拍拍手毫不留情地离开。

他强硬地为她冠夫姓，建金阁，下禁言……都是在暗示她，我压迫你，你快些反抗罢。我绝不会迁怒于你，我会溺爱你的一切。

所以当她笑意盈盈地解下衣带，在他腰腹上，抬手便死死勒住他脖颈时，这个平日里总是古井无波、缄默严肃的男人并没有反抗，而是在窒息的潮红中，露出了心向往之的餍足。

烧花圃，砸宝玉，每次出门都给他惹回一堆棘手的麻烦……全部都是故意的。

痛苦的幸福像是日渐膨胀的猪，将肖游空洞内心填满的同时，引发了更为强烈的无可藏匿的饥饿。

这份饥饿即将到达临界时，李韫玉立刻找了机会脱身溜走。

很遗憾，饭票到期了。

她深知，鹰犬是绝不能喂饱的。

否则，它们将不再受制于任何人。

陆筠也一样。

那些秉烛夜游的畅谈，入木三分的扮演，潦倒破灭的大侠梦，对视时闪烁又犹疑的湿漉漉的眼神……

都清晰地告诉她，他快疯了。

他想要逃离陆氏的桎梏。

想要不顾一切地叛逆，对抗母亲，对抗哥哥，对抗长老，对抗规则，对抗束缚，对抗这庞大却无声、吃人不吐骨头的……家族。

他要回到理想中的自由人间去。

因而，他需要的并不是来自隐入山林、不谙世事的无瑕仙女的救赎，而是被裹挟着贪嗔痴爱恶欲的混沌市井之人彻底染黑。

他真正想的，是抛弃可笑的天真。

单纯的寡妇怎么够？这年头，战乱不止，寡妇改嫁是再常见不过的事。

可陆家是重视血缘的名门，最恨凡人之血污染传承。她还带着个血统成谜的孩子，更是往名门金碧辉煌的牌匾上抹泥巴，恨不得能把地里沉睡了许多年的老家主气得活过来大喊大叫。

这样才足够有意思，不是么？

而且，陆筠最近的态度实在黏糊，给他当头一棒清醒一下，倒也有益于之后的波折。

爱情喜剧最怕平庸无趣。

哎，爱是止痛的良药，但往往有毒。即便如此，也有大把的人甘之如饴。

因为……

沉沦永远比清醒更容易，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