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伪柔藏锋计

夜阑更深，烛泪己积如山。谢令仪独坐窗下，指腹划过书页，目光却似穿透重重叠叠的院墙，落在那片风雨欲来的前廷。手腕间烫伤的刺痛犹存，是自残也是警钟。

外有皇帝禁军环伺，内有眼线如毒蛇缠身——芸香的监视、蕊心的窥探、石青的隐而不发，这座漱玉轩，哪里是什么“针黹静心”的净土，分明是西面透风的囚笼。

她重重合上手中那本佯装诵读的《女诫》，指尖凉得透骨。

“忍冬。”声音极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决绝。

黑暗中，一个身影无声靠近，正是谢玄度暗中送来相帮的丫鬟，也是她如今唯一可信赖的刀刃。“姑娘吩咐。”

“蛰伏。”谢令仪吐出两个字，眼中温婉假面下裂开冰冷的缝隙，“明面上，做好一个‘温顺’的谢氏嫡女，抄经、绣花、奉承母亲。那些‘眼线’的探看，尽可让她们看，甚至……主动示弱。”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手腕：“告诉她们，说我‘日夜惊悸’，旧伤时常作痛。让她们把这‘柔弱不堪’传回去，让宫里、让柳氏、让东宫都以为我谢令仪己是惊弓之鸟，在禁足下畏首畏尾，翻不起浪来。”这便是她今日面对柳氏送来的三个丫鬟时定下的对策——以最完美的伪装，做一个“认命”的、无害的“名门淑女”，让所有警惕松弛，松懈那些勒得她喘不过气的目光。

忍冬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姑娘是想……麻痹敌人？”

“不错。暗地里，”谢令仪声音压得更低，几近耳语，“一刻不许停。查！我让你查那浆洗房洗衣婆子的篓子，芸香的源头。查那二门角门下的狗洞，蕊心传递的消息到底落入了五房哪个管事的手里。还有石青……”她眼神锐利，“太子詹事府那个小管事娘子，和她接头的到底是谁？此人手上有弓弩之茧，绝非寻常后宅眼线，给我盯死她！但切记，如履薄冰，宁可无获，不可暴露！”

“是。”忍冬应得干脆，目光落在谢令仪腕间的烫伤上，掠过一丝微光，“西爷……”

“不必事事回禀他！”谢令仪打断，语气带着一股压抑的怨愤与不甘，“告诉他我的‘蛰伏’便是。我与他的交易，是替我挣脱这身不由己的命运，不是做他掌中毫无思想的棋子！查到的，我自会判断，该给他便给。但我的谋划，我自己来定！你，是我谢令仪的刀，明白吗？”她必须拥有自己的信息源和主动权，而非完全仰仗谢玄度的给予与保护。

忍冬身形微顿，随即垂首，声音清晰：“婢子明白。婢子的主子，是二姑娘。”

谢令仪微微颔首，眼中的冷厉退去几分，复又看向窗外沉沉夜色。

夜色愈浓，漱玉轩更漏声声。

表面上，谢令仪的生活陷入一种刻意营造的平静。她按时去向柳夫人请安，低眉顺眼，言谈间只提些衣料绣样、养生汤羹，温顺得让柳夫人紧蹙的眉头都舒展了些许。芸香奉上安神汤药，她便顺从饮下，只皱眉道一声“苦” 。

蕊心在一旁插嘴打探几句外间的“新鲜事”，她便做出懵懂无知之态，偶尔夹杂一丝恰到好处的惊怕；而石青，如静水流深，只在一旁安静分着丝线。谢令仪的指尖拈着细针，在绢帛上绣着大朵明艳的牡丹，针脚细密平整，恰似织就一张完美无瑕的假面。

书房墨韵斋内，灯火通明。

凌霄肃立阶下，低声禀报：“爷，二姑娘那边……很安静。每日只做女红，念经，去夫人处请安，言语无任何逾矩。夫人派去的三个，芸香事无巨细上报，只说二姑娘惶恐不安，心思都在养伤和针线上；蕊心报得少些，多是些鸡毛蒜皮；那石青……未曾送出任何消息。”

谢玄度站在一幅巨大的北境舆图前，背对着凌霄，烛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舆图上，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

“安静？”他低哼一声，听不出情绪，“惶恐不安？”他转过身，眼底一片深潭，映着跳跃的烛火，“那只被逼到墙角的小兽，会收起爪子藏好利齿？她倒是会演。”他想起那碗蕴含着无声讯息的茯苓莲子羹，想起她咬破自己唇瓣时眼底喷薄的怒火与不屈，那样的灵魂，怎会轻易“认命”？这蛰伏，不过是另一场战斗的前奏。

“凌霄。”

“在。”

“放出消息，就说我伤处疼痛，需要寻一味稀有的赤芝为引。”

凌霄眼神微动：“引蛇出洞？”

“不，”谢玄度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是给那些‘眼珠们’找点事做，也顺便……清理一下府里不干净的药渣。”他的目光落在地砖的暗纹上，“石青没动静？有意思。要么是东宫蛰伏太深，要么……是她的任务层级更高。给我钉死她，还有她背后那条线。另外，”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二姑娘那边……护好。柳氏送去的药，全数悄悄换掉。她要‘静心’，那就让她真能静下心。”这份“保护”，透着不容置疑的掌控。

“是。”凌霄应命，身影迅速隐入暗处。

而东宫的书斋内，沈沛看着刚刚送回的密报，眉头紧锁。

“大人，柳夫人处传来的消息都显示，那谢令仪确实被吓住了，整日躲在漱玉轩刺绣念经，连门都少出。”汇报的侍卫小心翼翼，“芸香那边也证实了。”

沈沛指尖敲打着桌面：“芸香己不可尽信。谢玄度能收服她一次，就能让她传十次假消息。蕊心那条狗洞里的线呢？”

“蕊心传回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消息。倒是石青……太子殿下亲自埋下的暗子，至今未启动。”

沈沛沉吟片刻，眼中精光闪烁：“蛰伏？静心？这恰恰是最大的反常！谢玄度是什么人？血与火里熬出来的杀神！他会容许自己的棋子做个待嫁的娇小姐？更遑论，皇帝陛下还在等我们让这把‘火’烧旺点！”他霍然起身，“太子殿下需要一场足够‘香艳’也足够‘致命’的混乱……既然她谢令仪喜欢躲在后院绣花，那我们就替她，在这最‘安全’的后院，点一把火！”

他俯身，对侍卫耳语：“命石青，该动了。目标……就在那看似平和的‘针黹静心’之中。我要谢玄度，亲自踏入这为他侄女准备的陷阱！”

风从窗外吹入，拂过谢令仪桌上刚描摹好的新花样，将那精心布局的牡丹花瓣边缘吹得微微卷起。暗流在蛰伏的平静下汹涌奔腾，一张围绕着她编织的、更香艳也更致命的罗网，正悄然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