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血镜缚魂 （博雅轩的夜魇四）

十五分钟。

特案组的气氛在短暂的死寂后，瞬间被一种高度紧绷的、混合着疑惑、警惕、好奇和一丝面对未知的兴奋所点燃。所有人都动了起来，唯独路幽，安静地站在风暴中心，像个局外人，又像个即将开启潘多拉魔盒的钥匙。

十五分钟后，两辆警车悄无声息地停在博雅轩那条古意盎然的巷口。警戒线己经由陆烬带人重新拉起，隔绝了清晨稀少的行人好奇的视线。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青石板气息和一丝挥之不去的、淡淡的血腥与陈旧木头混合的味道。

特案组一行人下了车。程牧野和林辰提着沉重的补充勘查箱，里面除了常规的指纹粉、足迹提取膜，还多了几台造型奇特、闪烁着冷光的仪器。

陆烬沉默地扫视着周围环境，确认警戒无虞。闻栖舟则抱着他的宝贝笔记本，手指己经跃跃欲试地悬在键盘上方。

沈纪澜走在最前，身姿挺拔，目光锐利如刀锋，重新踏入这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古董店，他的身后一步之遥，跟着路幽。

路幽依旧是那件宽大的旧卫衣，双手插在口袋里，步履带着他特有的那种漫不经心的拖沓感。他似乎对周围严阵以待的警察、刺眼的警戒线和空气中残留的死亡气息毫不在意，甚至微微仰头，眯着眼感受了一下从高窗透进来的、带着微尘的晨光，像只出来晒太阳的猫。

博雅轩内部依旧保持着案发后的凌乱与寂静。

价值不菲的古董在昏暗的光线下沉默伫立，投下长长的、扭曲的阴影。

案发中心区域——那个摆放着碎裂瓷瓶和留下大片深褐色印记的地板——被重点标识出来，触目惊心。

林辰放下箱子，立刻熟练地开始组装调试他带来的那台便携式高光谱分析仪和磁场探测仪。

路幽的目光懒洋洋地扫过林辰手中的仪器，那复杂的按钮和闪烁的指示灯似乎引不起他半点兴趣，他甚至还轻轻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一点生理性的泪花，仿佛置身于一个无聊的展览馆。

就在林辰调试好光谱仪，准备对准那片留有诡异生物痕迹残留的地板时，一个带着浓重鼻音、懒洋洋的声音响了起来：

“喂，眼镜哥。”

林辰手一顿，循声望去。

只见路幽正懒懒地靠在一个摆放着青铜器的古董架旁，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一件小型青铜酒樽的耳朵，眼神却落在林辰手里的仪器上。

“嗯？路先生？” 林辰推了推眼镜，有些疑惑。

路幽抬了抬下巴，指向那台闪烁着幽蓝光芒的仪器，语气平淡得像在评论天气：“把那个收起来吧。”

“啊？” 林辰愣住了，下意识地抱紧了仪器，“为…为什么？这是最先进的光谱分析仪，能捕捉到肉眼和常规设备无法探测的物质残留光谱特征……”

路幽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带着点讽刺意味的笑，那笑容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有些凉薄：“先进？呵。” 他松开拨弄青铜酒樽的手，插回口袋，慢悠悠地踱开两步，目光扫过那些沉默的古董，像是在欣赏，又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要是这玩意儿真那么有用，” 他的声音不大，却在寂静的店里清晰地传开，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倦怠，“那世界上相信非自然生物存在的人，就没那么少了，它们也不会只存在于故事书和……某些人的噩梦里了。”

他这话说得轻飘飘，却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林辰眼中的学术热情。

林辰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无法反驳。

是啊，如果科学仪器能轻易捕捉到那些“东西”存在的铁证，那超自然研究早就成为显学了。

他抱着仪器的动作僵硬了，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茫然。

沈纪澜一首沉默地看着路幽。他没有阻止林辰调试仪器，也没有立刻喝止路幽的“干扰”。他只是像一座沉默的山岳，观察着路幽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和表情。

路幽说完那句话，就不再理会林辰和那台昂贵的仪器。他开始在古董店里漫无目的地踱步起来。

他的步伐很慢，很随意，双手始终插在卫衣口袋里，肩膀微微垮着，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在勘查一个血腥的凶案现场，倒像是在某个周末的午后，闲逛一家他颇感兴趣的古董店。

他停在一个展示着明清木雕的玻璃柜前，微微歪着头，似乎在欣赏一件仕女木雕的衣袂线条。

他踱到一排博古架旁，指尖隔着一段距离，虚虚拂过一排形态各异的紫砂壶，眼神若有所思。

他甚至走到靠近门口的位置，那里摆放着一些相对普通的民俗小玩意儿，他拿起一个褪色的拨浪鼓，轻轻摇了摇，听着那沉闷的“咚咚”声在死寂的店里回响，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的动作太自然，太随意了，与周围紧张肃穆的警员和压抑的气氛格格不入。

程牧野看得眉头紧锁，几次想开口质疑都被沈纪澜一个眼神制止。林辰抱着他那台被宣判“无用”的仪器，站在一旁，显得有些无措。陆烬的目光则紧紧锁定着路幽移动的身影，仿佛在评估他的每一个落脚点。

沈纪澜的心却越收越紧。他敏锐地捕捉到，路幽看似随意的踱步中，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节奏和……目的性。

路幽微微歪着头，目光扫过这些蒙尘的物件，像在审视一堆垃圾。半晌，他咂了咂嘴，发出一声清晰可闻的、带着浓重嫌弃意味的轻啧：

“啧，一堆假货。”

这声音在寂静的店里格外突兀。

程牧野终于忍不住了，语气带着压抑的不耐：“路先生！我们是来查案的，不是请你来鉴赏古董真假的！你在这转来转去……”

“牧野！”沈纪澜低沉的声音打断了他，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深邃的目光依旧锁在路幽身上，但这次，他开口了，声音沉稳却带着一丝探究：“路先生，我们重返现场，不是让你来评估这里的古董收藏价值的。”

路幽闻言，终于慢悠悠地转过身，正面对着沈纪澜和一众目光复杂的警员。他脸上没什么被质疑的恼怒，反而依旧带着那副懒散又有点欠揍的表情，他双手依旧插在口袋里，肩膀放松地靠着冰冷的墙壁。

“我知道啊，沈队。”路幽的声音淡淡的，没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不过呢，你们有没有听过一种说法？”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沉默的器物，眼神里多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无论什么东西，石头也好，木头也罢，时间长了，经历的多了……多少都会沾点‘灵’。”

“灵？”林辰下意识地重复，推了推眼镜，眼神里既有怀疑又有一丝被勾起的好奇。

“嗯哼。”路幽挑了挑眉，那动作让他苍白的脸上多了点生动的狡黠，“通俗点说，就是‘成精’？或者……至少能记住点事儿。”他踱开一步，指尖隔空点了点周围那些蒙尘的古董，“它们在这儿待了多久？十年？五十年？还是几百年？这店里发生过什么，它们可能比谁都清楚。”

“可惜啊……”路幽拖长了调子，语气里的嘲讽又回来了，他耸耸肩，“一堆假货。岁月不够，灵气稀薄，或者干脆就是近几十年批量做旧的玩意儿。”他摊了摊手，做了个无奈的表情，“想问点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都找不到个能搭上话、有点‘记性’的老物件儿问问。白费功夫。”

他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带着点神棍似的玄乎，却又巧妙地解释了他刚才看似毫无意义的“闲逛”——他是在寻找那些承载了足够岁月、可能残留着微弱“灵性”或“记忆”的真古董，试图与它们“沟通”！

特案组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该把这番话当成疯子的呓语，还是某种他们无法理解的玄妙手段。

沈纪澜的眼神却更加锐利起来。他捕捉到了路幽话语里关键的一点：“找不到能搭上话的”。 这意味着路幽的“能力”需要媒介，需要真正的、饱经风霜的“老物件”作为桥梁！他刚才的踱步，就是在筛选！

就在气氛再次陷入一种微妙的僵持时——

路幽的脚步，突然停在了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在一堆落满灰尘的破旧木匣和残缺陶罐下面，压着一个更小的、几乎被完全遮挡住的物件。它似乎是个青铜器的一部分，只有一小截露在外面，布满厚厚的铜绿和污垢，看起来毫不起眼，像块废铜烂铁。

路幽的目光，却像是被磁石吸住一样，牢牢地钉在了那露出的一小截青铜上。

他那一首插在卫衣口袋里的右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隔着薄薄的衣料，能隐约看到他口袋里似乎握着什么东西的轮廓——正是那枚贴身携带的青铜铃铛（镇魂铃）。

此刻，那枚冰冷的铃铛，在他掌心里，正传来一阵阵极其微弱、却又清晰无比的、如同心脏搏动般的……震颤！

不再是之前偶尔感受到的冰凉，而是一种带着共鸣、带着警示、甚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灼热感！

路幽插在口袋里的手，猛地攥紧了那枚震颤的铃铛。他那张总是带着倦怠和懒散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惊疑和凝重。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动作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谨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沉睡的猛兽。

他的目光，穿透灰尘和杂物，死死锁定在那露出的一小截布满铜绿的青铜上。

沈纪澜第一时间注意到了路幽这异常的变化！他浑身的气场瞬间绷紧，眼神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一步跨到路幽身侧，沉声问道：“怎么了？发现什么？”

路幽没有立刻回答沈纪澜。

他蹲在那里，像一尊凝固的雕像。他的右手在口袋里紧紧握着那枚震颤不止的铃铛，左手则极其缓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慎重，拨开了压在上面的破木匣和陶罐碎片。

随着杂物的移开，那个被掩埋的青铜物件终于露出了全貌。

那是一个巴掌大小、造型极其古朴、甚至有些狰狞的青铜镜。

镜子碎裂只留下了半张。

路幽将镜子反转过来，背后的兽面双目圆瞪，獠牙外露，布满岁月侵蚀的铜绿和难以洗净的污垢，在昏暗的光线下，透着一股原始的凶戾和沉重的沧桑感。

路幽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兽面空洞的眼窝。

“真臭！”路幽淡淡的吐出这两个字。

路幽那声“真臭！”还带着一丝未散的厌恶在空气中凝滞，下一秒，柜门内部传来的沉重撞击声和整个立柜的剧烈颤抖，像一记无形的重锤砸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

“什么东西？！”程牧野厉喝出声，枪瞬间拔出，黑洞洞的枪口下意识地对准了颤动的柜门，肾上腺素飙升，额头瞬间渗出冷汗。林辰吓得一个趔趄，昂贵的仪器脱手砸在地上，屏幕闪烁了几下，彻底熄灭。陆烬一步抢前，肌肉贲张，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锐利的眼神死死锁定柜门缝隙。闻栖舟更是惊呼出声，笔记本啪嗒掉在脚边，屏幕碎裂也浑然不觉，脸色惨白如纸。

空荡的柜子？这违背常理的撞击和震动，让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所有人。

唯有路幽，像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他缓缓收回叩击柜门的手指，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某种无形的震颤。他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疲惫，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带着洞悉一切的嘲讽，静静地看着那扇仿佛随时会被内部力量撞开的厚重柜门。

震动渐渐平息，店内只剩下众人粗重的喘息声和仪器碎片在地上滚动的微弱声响。

沈纪澜是第一个从震惊中强行拉回理智的。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眼神如鹰隼般扫过路幽平静得过分的脸，再落到那扇此刻安静得诡异的柜门上。多年的经验和路幽那句“别眨眼”的警告，让他瞬间做出了决断。

“牧野！警戒！”沈纪澜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瞬间压下了混乱，“林辰，栖舟，退后！陆烬，跟我来！”

他大步上前，与陆烬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巨大的紫檀立柜。两人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陆烬深吸一口气，一手紧握警棍，一手猛地拉开了那扇刚刚经历了诡异颤动的柜门！

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料、灰尘和更浓重血腥味的怪异气息扑面而来。

柜内空间很深，光线昏暗。几件叠放整齐的旧衣物和几个空置的锦盒散落在底层。而就在柜子最深处，一个用油布粗糙包裹、形状诡异的长条状物体，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无需任何仪器，那形状，那长度，以及从油布缝隙中渗出的、己经凝固发黑的深褐色污渍，都无比清晰地昭示着里面的东西是什么。

——正是死者陈金贵失踪的两条小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