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二妹的絮语

母亲包粽子的时候，二妹总是最兴奋的那个。她不像我，能老老实实地坐在小板凳上，要么帮忙递递粽叶，要么就发呆看着灶膛里的火。她像一只刚出笼的小鸟，充满了无处安放的活力。她的絮语，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往外蹦。

“妈，这个叶子好绿哦，像我们后山上的芭茅叶！”她捧着一片宽大的粽叶，对着光，叶片上的脉络清晰可见，像一张小小的网。“不过芭茅叶没有这个香味，这个是粽叶香，芭茅叶是草香。”她煞有介事地比较着，小鼻子使劲嗅了嗅。

“嗯嗯，就是粽叶香，香得很！”她连连点头，仿佛这样就能把香味牢牢锁在鼻子里。

“姐，你看我包的！”她突然把一个歪歪扭扭、形状古怪的粽子递到我面前。那粽子不是常见的三角锥或者西角锥，更像是一个鼓鼓囊囊、毫无章法的肉丸，好几片粽叶胡乱地缠绕着，绳子也系得七扭八歪，随时都有散架的危险。“我包得像不像个枕头？软软的，可以枕着头睡觉。”她睁着亮晶晶的大眼睛，期待地看着我。

我强忍住笑，故作严肃地点点头：“嗯，像，像极了我二叔家那只老狗的枕头，软塌塌的。”她立刻就不干了，噘起嘴：“才不像呢！狗的枕头有口水味，我这个有糯米香！”

“那倒是，糯米香比口水味好闻多了。”我赶紧顺着她说，怕她真的哭起来。二妹的泪点很低，尤其在被她认为是“不公”或者“不被理解”的时候。

她的絮语，不仅仅是关于粽子。她的世界，总是充满了新奇和发现。

“姐，你听，灶膛里的火在唱歌呢！呼呼呼，像不像爸爸吹口哨？”她侧着耳朵，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灶膛里跳跃的火焰。

我仔细听了听，那呼呼”的燃烧声，确实有点像父亲在田里干活累了，坐在田埂上吹的口哨调子，只是更粗犷，更带着一种原始的力量感。“嗯，像，像爸爸的口哨。”我附和道。

“不对，还像妈妈纺线车转动的声音，嗡嗡嗡。”她又改了口，小手比划着纺线车转动的样子。

“都像，都像。”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只能一概而论。

她却不依不饶：“才不是都像呢！纺线车是嗡嗡嗡，很慢，火是呼呼呼，很快。快得像我们昨天追的那只蝴蝶，扑棱棱就飞走了。”

我这才想起，昨天下午，我们俩确实在后山的油菜花田里追过一只白蝴蝶。它飞得忽高忽低，我们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还是让它溜走了。二妹当时还气鼓鼓地跺脚，说那蝴蝶坏得很，故意逗我们玩。

“对哦，就像那只蝴蝶。”我笑了出来。

二妹也跟着笑，眼睛弯成了月牙：“姐，等吃了粽子，我们再去追蝴蝶好不好？这次我准备了网子！”

“好呀。”我敷衍着，心里却知道，吃完粽子还有一堆家务活等着我呢。但看着她那充满期待的小脸，我实在不忍心浇冷水。

她的絮语，还会涉及到一些更不着边际的事情。

“姐，你说粽子煮熟了，里面的米会变成什么样？是不是会像我们煮饭时那样，变得软软的，一粒一粒都粘在一起？”她想象着，小手在空中比划着糯米粘连的样子。

“大概吧。”我含糊地回答。

“那肉呢？腊肉会变成什么样？会不会变得更香？会不会流出油来？像我们过年时炸酥肉，滋啦”一声，油溅得到处都是。”她描述得栩栩如生，仿佛那油真的溅到了她脸上。

“应该会吧。”我依旧含糊。

“还有蛋黄！我放的蛋黄，煮熟了会不会变成金色的？像太阳一样？”她神秘兮兮地凑近我，压低声音，仿佛在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

“嗯，可能会吧。”我点点头，配合她的神秘感。

她满意地笑了，继续她的想象：“那我们吃的时候，是不是就像吃太阳一样？噗嗤”一口咬下去，金黄的太阳就掉进嘴里了？”

我被她逗得哈哈大笑，眼泪都快出来了。她自己也跟着笑，咯咯”的声音像一阵清脆的风铃。

有时候，她的絮语会突然变得忧伤。

“姐，你说奶奶会不会也想吃我们包的粽子？她现在在天上，是不是也有一个灶台，也有一个妈妈在给她包粽子？”她望着屋顶的檩条，眼神有些飘忽。

“会的，奶奶肯定也想吃。她的妈妈肯定也在给她包。”我轻声安慰她。奶奶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但她对奶奶的记忆似乎比我对奶奶的记忆还要清晰，总是时不时地提起。

“那她的粽子是什么味道的？会不会和我们包的一模一样？”她小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会一样的，肯定一样。奶奶会保佑我们，让我们包的粽子又香又甜。”我紧紧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心凉凉的。

她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又抬起头，小声说：“姐，等我们长大了，也要给奶奶包粽子，送到天上给她吃，好不好？”

“好。”我用力点头，心里却酸酸的。二妹小小的年纪，却总是能触及到我内心最柔软、最悲伤的地方。

她的絮语，就像这端午的阳光，有时热烈，有时柔和，有时调皮，有时忧伤，但无论哪种，都带着一种首抵人心的温暖。它们缠绕在粽叶的清香里，融化在糯米和腊肉的滋味里，沉淀在灶膛的温暖里，成为我童年记忆里，一道不可或缺的、亮丽的风景线。多年以后，当我远离家乡，在异乡的夜里想起这些絮语，总会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怀念和温暖。那是一个妹妹对姐姐的依赖，是一个孩子对世界的懵懂好奇，是一个家庭最质朴的温情流露。二妹的絮语，就像一根无形的线，永远牵系着我和那个遥远的、充满粽香和温情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