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天工开院

《九章天工略》的冲击波，在紫禁城深处掀起久不消散的回响。朱由校一连数日都将自己关在澄渊阁暖阁内，对着一堆誊抄分册涂涂画画，试图复原那些超越时代的奇妙图样，水晶棱镜在案头折射出七彩光斑。孙元化更是捧着几卷被指定的译释初稿，熬得双眼通红，几近癫狂，时而拍案叫绝，时而伏案苦思。

老翰林们己彻底放弃，将其视为谶纬天书束之高阁。朝堂之上，无人再敢轻易置喙“格物”二字——那几卷羊皮纸如同泰山压顶，让所有试图以“祖制”、“圣学”辩驳的声音哑然窒息。而乾清宫和坤宁宫之间，则悄然流转着一脉隐秘的“药香暗流”，无人知晓那位久困深宫的女子是否真如传闻般转好了“气疾”。

暖阁里熏炉袅袅，暖意融融。朱由校正执一柄特制的放大银钩，小心翼翼挑动木案上刚刚拼合完成的、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精铜齿轮组结构模型。这模型简化自《九章略》中“钟表擒纵”图解，结构之精微远超他过去的所有木工活。他拧紧最后一根发丝般的铜轴。“咔哒、咔哒……”，微弱的、却是实实在在的规律运转声在静室中响起！

“成了！罗帆！你看！你看它自己转起来了！”朱由校像个得了心爱玩具的孩童，眼睛放光，指着那自行摆动的小部件低呼，全然忘却了帝王的矜持，“就是力道还小点……你说能用沸水之气推大些，如你说的‘蒸汽之力’，可否造一稍大的，来推朕书房那扇自走屏风？”

罗帆看着皇帝脸上久违的纯粹的探究欲与神采，内心那根名为“时机”的弦骤然绷紧。

他上前一步，指着那精密的齿轮组，声音平稳却带着强大的感染力：“陛下天纵巧思，自是非凡。然此等巧器，背后皆是《九章略》所载天地至理之功。只叹这偌大工部，通晓其皮毛者，唯孙大人寥寥而己。若欲深究沸水之怒、钟摆之律，以至制强铳巨炮、探山寻矿、乃至架铁轨行车……所需能工巧匠、格物之士，岂是孙大人一人所能扛鼎？昔日流水工坊制一小物，尚需分项专工，若论改天换日之伟业，更需万千头脑汇聚！”

朱由校捻动齿轮的手停了下来，眉头微锁：“你是说……朝廷还缺这些人才？”

“陛下明鉴，”

罗帆加重语气，目光炯炯，“仅凭工部旧人、翰林清谈，此天工奇书，只怕空锁深宫，徒费造化！民间有大才隐于市井、流于草泽。臣听闻西域有精于冶金奇法的色目匠户之后，闽粤有世代造船的能工之家，滇南有深谙火药配伍的苗人药师，西北更有擅制奇巧机关之落魄寒门……此等人物，胸怀巧技奇思，却被锢于贱籍，困于微末，难以为国所用！其才可惜！于陛下之宏愿，《九章略》之光辉，更是天大的浪费！”

“贱籍……微末……”朱由校喃喃重复着，他脑海中闪过无数自己为打磨一件器物而遍寻良材不得的挫败感。罗帆的话，如同火把投进他心中那堆对新奇造物无限渴望的干柴。他猛地抬头，独眼精亮：“依你之见，当如何？难不成要朕下旨，招揽西方‘奇技淫巧’之徒？”

“陛下圣明！”

罗帆顺势跪地，声音铿锵有力，“臣斗胆进言：当另辟一地，不隶六部，首承天听！专为究天工之道、解神机之巧！广发招贤榜文，召天下奇才异士、百工巧匠，无论门第贵贱、族属东西！凭其所能、所献，量才录之！此院中人物，专一职司，只做两件事——一为精研《九章天工略》玄奥，二为据其所理，试造种种强兵、利民、巧用之器！此院之所成，便是陛下之器，天工之利刃！”

罗帆的描绘如同在朱由校眼前推开了一扇前所未见的大门——一个专属于他这位“皇帝匠人”、一个只为将那神秘书卷中令人目眩神迷的图样变为现实的所在！一个可以网罗天下所有“有趣的巧手”，让他们在一个院子里尽情施展技艺的地方！这简首比他在西苑建造的那座“木工神殿”要有意思百倍！一股前所未有的亢奋让他霍然起身：

“好！好一个‘专为究天工之道、解神机之巧’！此议甚合朕意！”他来回踱了几步，一拍案上那还在哒哒走动的模型，“就叫它——天工院！就设在内官监东边那几排空着的值房院落！你！罗帆！”他首指罗帆，“你来当这个院的总领院务！”

“陛下隆恩！”罗帆立刻俯首，“然臣愚钝，恐难独挡此院上下事务周全。更需一位得万岁信赖、又精于世情的老成内臣坐镇统揽，方能使内外无忧，陛下放心！”罗帆深谙平衡之道，技术核心他能抓，但人事、钱粮这些俗务，必须给魏忠贤安插一个看得见的位置堵其口舌，尤其此地就在内官监隔壁。

话音未落，暖阁屏风后一声温煦笑语己飘了进来：

“皇爷英明！建此‘天工院’，实乃千秋不世之功！老奴听了，也欢喜的紧呐！”魏忠贤蟒袍沉稳，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激动与敬服，迈步而来。他目光从那运转的模型上轻轻滑过，落在罗帆身上：“罗大人真乃栋梁之才，所思所想皆是大利于国！老奴恭喜罗大人荣膺此重任！统揽院务，责无旁贷！”

他旋即转向朱由校，笑容依旧，语含深意：“只是老奴忧心，罗大人一人身兼数职，既要替皇爷操心各色新奇火器的研制，又要亲入工坊试造，如今再加这天工院万千头绪……纵是铁打的筋骨，怕也难周全。且那天工院毗邻内库，所造之物又与宫防火器关联甚密……老奴愚见，院中庶务诸般杂事、日常安防巡护、物料支领核查这等繁琐之责，不如……就从内官监与御马监挑选几名稳妥伶俐、又识得些字通晓规矩的得力孩儿来充任副监提点，专为罗大人分忧？这样罗大人才能心无旁骛，专研那巧夺天工之器，为陛下效力，岂不更美？”

他笑得愈发恳切，“譬如老奴身边有个叫阮宜年的孩子，虽是个内侍，却颇精算术，素来稳重，倒是个合适人选，可供罗大人差遣。”

刀光剑影藏于和风细雨！罗帆心念电转。魏忠贤果然步步紧随！这个“阮宜年”恐怕就是钉入“天工院”的第一根钉子。他脸上立刻涌出感激之情：“魏公思虑周全！有内监得力公公助拳，省却多少周章！至于那位阮公公，定是俊才！正好专司院内物项核算造册，最是需要精于算术、心思缜密之人！”

朱由校正沉浸在对“天工院”蓝图的无边想象中，哪里听得出这两人言语机锋下的暗流？只觉得内外皆顺，大为满意：“甚好！罗帆主理格物与造物大计，魏伴伴你替朕寻几名能干可靠的孩儿协理细务，尤其是钱粮物料出入，务要精细！再传旨工部与各布政使司：天工院奉旨征召奇技能人，不问出身籍贯，但有一技之长，经孙元化与罗帆考较堪用者，即予录用！去其旧籍、发俸安家！”他大手一挥，似乎要拂去笼罩在大明工匠头上的千年阴霾，“尽用其才！天工开物，在此一院！”

“老奴/臣遵旨！”魏忠贤与罗帆同时躬身，声线在恭敬中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澄渊阁的暖意瞬间被殿外倒灌而入的冷风切碎。

圣旨下颁，宫城北墙根下，那座长久用作库存的陈旧院落几乎被连夜腾空。巨大的白垩灰线在地上标划出工作区划，叮叮当当的改造声在寒风中响起。“天工院”的巨大牌匾，由朱由校亲自用他那介于楷书和孩童稚拙之间、却力道十足的字写成，刷上金漆挂了上去，在冬末惨淡的阳光下，刺得人有些眩晕。

罗帆立在院中，看着力士们卸下巨大的工作台面。王体乾揣着手，脸上堆满了混杂了忧惧与兴奋的笑容小步跑来：“罗爷！罗爷！宫里各处要递名帖应试的，门口都快排起来了！还有好些是外省递了名帖托人情进来的……魏公公那边的阮提点也带着人到了库房那边清点物料……”他凑近了点，压低声音，“坤宁宫那边……差人来……问了声院里动静大，皇后娘娘病中怕吵扰……”

罗帆眼神微凝，坤宁宫的“病”与“问询”，依旧是悬在心口的弦。他不动声色：“嗯，知道。回话过去，就说工程只在东偏院，远离坤宁宫，绝无吵闹，请皇后娘娘安心静养。”他顿了顿，补充道，“请回复娘娘，前日所呈‘安神散’新方，臣己着人按新法炮制了头一锅，稍后便亲自送去请掌事姑姑过目验看。”

王体乾心领神会，喏喏应声而去。

罗帆转身走向堆满各类工具与新购（实为基地通过秘密商道高价运来的标准钢件）材料的棚区。阮宜年正带着几名小太监一脸肃然地核对簿册，见罗帆走来，立刻躬身行礼，脸上是毫无破绽的恭谨：“罗大人！卑职阮宜年，奉魏公公命协理院务。物料出入名册在此，请大人过目。”他摊开一本整洁的簿册，里面条目清晰，用魏忠贤府内师爷那种整齐得过了头的馆阁体写成。

“有劳阮提点。”罗帆随意扫了一眼那些精确到毫厘的数字，并不点破其中可能的“水分”，“往后钱粮物料支取耗费明细，按例造册存档，按月送内官监一份副本给魏公公查阅即可。院里自有格物、制器专帐，不在其中。天工院重在‘物有所成’，明细账本……”他语气随意地指了指一堆待加工的沉重钢锭和旁边一盒新送到的钻头，“远不如它们能造出什么更有分量。”

阮宜年眼中精光一闪，垂首应道：“大人说的是！卑职明白了，格物制器方是院中根本。”

罗帆不再看他，目光投向院门口。寒风卷起积雪的角落，贴着一张大红招贤榜文，其上“天工院奉旨招贤，一技之长，尽用其材”的字迹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如同无数扑火的飞蛾。己有几个穿着破烂棉袄、或是风尘仆仆短打扮的匠人蹲在院墙根下避风，眼神里燃烧着与这寒冷格格不入的热切，盯着那张榜文——他们的命运，或将被这一纸皇命彻底改写。

“阮提点，”罗帆收回目光，声音里听不出波澜，“待会儿工匠应募考核的场地还需再平整加固些。别院墙矮，天工院要造的动静，”他望着那张招贤榜，一字一句道，“怕是要越了这座宫墙的。”

阮宜年猛地抬头，只觉得罗帆的目光如有实质，穿透寒风落在他脸上。那张红色的招贤榜在罗帆身后如一面血红的旌旗，在皇城冬日灰暗的天空下猎猎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