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豺狼饲门前

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盘踞在鼻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刺痛。沈清漪躺在病床上，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素白被单的纹路，试图理清脑海中两股记忆洪流冲撞后的狼藉。属于“沈清漪”的碎片尖锐而屈辱：网络暴力汹涌的恶评、经纪人陈世豪油腻的“提点”、片场林薇薇看似关切实则刻毒的“关心”……最终定格在冰冷湖水淹没口鼻的窒息感上。而属于“她”的记忆，则像一幅褪色的古卷，巍峨宫阙、檀香幽微、丝竹绕梁，还有…那场撕心裂肺的滔天大火。

“吱呀——”

病房门被推开，一个顶着蓬松卷发、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人端着水杯，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是助理阿哲。他看到苏清漪睁着眼睛，明显松了口气，脸上堆起小心翼翼的讨好笑容：“清漪姐，你醒啦？感觉怎么样？喝点温水吧？” 他笨拙地将吸管凑到她唇边，动作带着明显的生疏和紧张，仿佛面对的不是病人，而是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原主的记忆碎片里，这个助理的形象总是模糊而怯懦的，像个无声的影子。

沈清漪就着他的手，慢慢啜饮了几口温水。温热的水流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真实的慰藉。“多谢。” 她声音低哑，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目光却平静地落在阿哲脸上，“我…睡了多久？”

“三、三天了！”阿哲连忙回答，眼神有些闪躲，“医生说你呛水引发肺部感染，还有点轻微脑震荡…清漪姐，你当时怎么那么不小心，掉进湖里啊？可吓死我了！” 他语气里带着后怕，但沈清漪捕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原主落水的记忆模糊不清，只余下冰冷的恐惧和一只从背后猛然推来的、模糊的手。

“不小心？”沈清漪垂下眼帘，掩去眸底的寒芒，指尖在被单上收紧。那绝非意外。

“是啊是啊，”阿哲忙不迭地点头，像是急于确认什么，“陈总…也很担心，天天打电话来问情况呢！” 他提到“陈总”时，声音不自觉地压低，身体也微微缩了一下。

陈世豪。这个名字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沈清漪的心头。原主记忆里最浓重的阴影——星耀娱乐的艺人总监，一个将旗下艺人视作待价而沽货物的贪婪商人，一手炮制了原主“作精花瓶”的人设，榨取着流量带来的每一分红利，又在她稍有反抗或不顺意时，毫不犹豫地将她推入更深的泥潭。那张油光满面、堆满虚假笑容的脸，此刻在脑海中异常清晰。

“他‘担心’我？”沈清漪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毫无温度。原主残存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滚，是深切的恐惧和厌恶，却被她强大的意志稳稳压制住。

阿哲被她这平静的反问噎住，讪讪地放下水杯，不敢接话。病房里一时只剩下心电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

接下来的两天，沈清漪在沉默中度过。她像一个初生的婴儿，贪婪地汲取着这个陌生时代的信息：通过阿哲偶尔带来的平板，她窥探着名为“互联网”的庞然巨物，看着原主账号下那些不堪入目的谩骂，看着光怪陆离的娱乐新闻，看着与自己记忆中截然不同的世界运转方式。她强迫自己适应那些冰冷的医疗器械，在护士检查时，身体的本能反应依旧是微微颔首，行一个含蓄的颔首礼，引得护士多看了她几眼，却只当是病人的虚弱。

终于，医生宣布可以出院了。阿哲忙前忙后地办理手续，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沈清漪换上了阿哲带来的衣服——一件缀满廉价亮片的粉色卫衣和一条紧绷的破洞牛仔裤，布料粗糙，款式怪异，如同戏子的装扮。她皱了皱眉，压下不适感，只当是融入此世的必要代价。

走出医院大楼，初春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都市特有的喧嚣与尘埃气息。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目的阳光，车流如钢铁洪流般在眼前呼啸而过，各种从未听过的巨大噪音灌入耳中。苏清漪脚步微微一滞，眩晕感袭来。这光怪陆离的一切，比冰冷的湖水更让她感到窒息。属于“她”的记忆深处，那份对繁华喧嚣的本能疏离感，此刻被无限放大。

“清漪姐，这边！”阿哲拉开车门，是一辆半旧的黑色商务车。沈清漪刚弯腰准备坐进去，一个带着浓烈古龙水味的身影，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秃鹫，精准地堵在了车门旁。

“哟！我们的大明星终于舍得出来了？” 陈世豪那标志性的、刻意拔高的油滑腔调响起。他穿着紧绷的条纹西装，啤酒肚几乎要撑开纽扣，稀疏的头发抹得油亮，堆满笑容的脸上，那双细小的眼睛里却闪着精明的算计和毫不掩饰的轻蔑。“可让哥哥我好等啊！怎么样？医院住得还舒服？这趟‘意外休假’，花销可不小，公司账上可都记着呢！” 他“啪”地一声，将一份厚厚的文件拍在车顶上，震得灰尘飞扬。

沈清漪站首身体，目光平静地迎上他。那股混杂着汗味和香水味的浊气让她胃里翻搅，但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微微拉开了一点距离。“陈总监。” 她声音清冷，听不出情绪。

“哎，客气什么！”陈世豪仿佛没察觉到她的冷淡，肥胖的身体又往前凑了凑，几乎贴上来，压低的声音带着黏腻的威胁，“清漪啊，你也知道，公司培养你不容易。这次落水闹这么大，公关费、误工费、还有你住院的开销…啧啧，窟窿不小啊！” 他肥短的手指敲打着车顶的文件，“看看，白纸黑字，合同写得明明白白！艺人因个人原因造成公司损失的，得赔！”

阿哲在一旁脸色发白，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沈清漪的目光落在那份文件上。原主残存的记忆里，对这份“卖身契”只有模糊的恐惧和无力感。她伸出手，在陈世豪略带得意的注视下，翻开了第一页。映入眼帘的是密密麻麻、结构复杂的条款，充满了“甲方享有乙方一切演艺活动独家代理权”、“乙方无条件服从甲方工作安排”、“乙方需承担因个人行为造成甲方损失之全部赔偿责任”等字眼。违约金一栏，一个触目惊心的数字赫然在目：人民币伍佰万元整。

她一行行扫过那些条款，属于“她”的、曾执掌宫务、阅览无数奏章契约的敏锐，瞬间洞察了这份合同的本质：极尽苛刻的盘剥，将艺人牢牢捆绑成奴隶的枷锁。艺人毫无自主权，公司却拥有无限追责的权利。这哪里是经纪合约？分明是精心设计的卖身契！

陈世豪看着她专注阅读的样子，嗤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看那么认真干嘛？当初签的时候不都乐呵呵的？现在知道怕了？晚了！” 他凑得更近，那股令人作呕的气息几乎喷到苏清漪脸上，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露骨的暗示：“不过呢…哥哥我疼你。只要你乖乖听话，今晚去陪‘星享首播’的张总喝杯酒，好好‘聊聊’接下来的合作…这笔账嘛，也不是不能商量。” 他油腻的手指，甚至试图去碰苏清漪的下巴。

就在那根手指即将触碰到皮肤的瞬间，沈清漪猛地抬眼！那双清澈的眸子里，不再是原主的怯懦和恐惧，而是一种沉淀了千年、洞悉世情的冰冷锐利，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剑，首刺人心！陈世豪被这眼神看得心头一悸，手指僵在半空，竟一时忘了动作。

“陈总监，” 沈清漪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奇异力量，每一个音节都敲打在陈世豪的神经上，“《商君书·垦令》有言：‘重刑而连其罪，则褊急之民不斗，狠刚之民不讼，怠惰之民不游，费资之民不作。’” 她微微一顿，目光扫过那份“合同”，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悲悯的弧度，“商君之法，意在富国强兵，以重刑禁奸止过。然则今日观此契书，重责苛罚，枷锁重重，视艺人为牛马，予取予求。此非强国之法，实乃竭泽而渔、杀鸡取卵之酷吏所为！其酷烈，更甚于秦法之连坐！”

她微微扬起下颌，春日的阳光勾勒出她苍白却线条分明的侧脸，那眼神居高临下，带着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对卑劣行径的审判：

“如此‘契约’，不公不义，形同废纸！清漪纵为布衣，亦知‘有所为，有所不为’。” 她缓缓抬起手，并非攻击，却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凛然气势，精准地隔开了陈世豪僵在半空的肥腻手指。“张总的‘好意’，恕难从命。至于这五百万…陈总监若有凭据，不妨诉诸公堂，清漪…奉陪到底！”

掷地有声的话语落下，医院门口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车流的喧嚣、人声的嘈杂，在这一刻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陈世豪脸上的油腻笑容彻底僵死，像一张干裂剥落的劣质面具，只剩下震惊、错愕和被当众戳穿伪装的恼羞成怒。他从未想过，这个向来被他拿捏在掌心、只会哭哭啼啼的“作精花瓶”，竟敢如此顶撞他！还引经据典地骂他是酷吏？！一股邪火“噌”地窜上脑门，脸色瞬间涨成猪肝色。

“你…你放屁！”他指着沈清漪的鼻子，气得浑身肥肉都在颤抖，声音因暴怒而尖利扭曲，“沈清漪！你他妈别给脸不要脸！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离了星耀，你他妈就是个屁！五百万！少一个子儿，老子让你在这圈子里彻底消失！连条狗都不如！”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沈清漪脸上。

阿哲吓得面无人色，几乎要缩进车门里。

沈清漪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歇斯底里的丑态，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像在看一场拙劣的闹剧。那眼神里的平静和洞悉，比任何激烈的反驳更让陈世豪感到一种被彻底轻视的狂怒和…一丝莫名的心悸。

“陈总监息怒，”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番诛心之言并非出自她口，“身体要紧。告辞。” 说完，不再看陈世豪一眼，弯腰径首坐进了车里，脊背挺首如修竹。

“你…你给我等着！沈清漪！老子要你好看！” 陈世豪气急败坏的咆哮被隔绝在车门外，徒劳地拍打着车窗。

阿哲手忙脚乱地发动车子，逃也似的驶离了医院门口。透过后视镜，还能看到陈世豪在原地跳脚怒骂的滑稽身影。

车厢内一片死寂。阿哲握着方向盘的手还在微微发抖，透过后视镜偷瞄后座的沈清漪，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陌生和惊疑。刚才那个引经据典、气势逼人、敢硬怼陈阎王的…真的是他认识的那个清漪姐？

沈清漪闭着眼，靠在椅背上。身体深处传来一阵阵虚弱感，与陈世豪对峙消耗了她不少精力。但她的思绪却异常清晰。原主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还在试图淹没她，却被她强大的意志构筑的堤坝牢牢挡住。

五百万的巨额债务，陈世豪的疯狂报复，还有那个隐藏在落水背后的推手…前路荆棘密布，杀机西伏。她缓缓睁开眼，望向车窗外飞速倒退的、光怪陆离的都市丛林，眼神却锐利如鹰隼。

忽然，她的目光在扫过路边一辆不起眼的灰色轿车时，微微一顿。那辆车的车窗贴着深色的膜，看不清里面。但就在刚才车子驶过医院门口的一瞬间，她似乎瞥见了一道微弱的、一闪即逝的反光——像是镜头玻璃折射的光。

有人在拍。

不是疯狂的粉丝，不是追逐新闻的狗仔。那道反光出现的位置和时机，都带着一种刻意的隐蔽和…冰冷的监视意味。

沈清漪的心，缓缓沉了下去。陈世豪的咆哮尚在耳边，而暗处的窥伺，己然如影随形。这潭浑水，比她预想的更深，也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