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骨缝里的消毒水

苏晚的世界里，医院那股子消毒水味儿就像钻进了骨头缝。那味道又冷又涩，还带着股子铁锈的呛人劲儿，每吸一口气都像被人往肺管子里灌冰水，从医院走廊一路黏回家，钻进沙发缝儿、糊在枕头上，连晾在阳台的衣服都带着这股子味儿，怎么抖都抖不干净。阳光费劲地挤过蒙了灰的玻璃窗，在客厅旧地板上有气无力地晃着几块模糊的光斑，暖意少得可怜，压根儿赶不走那股子钻进骨头缝里的阴冷。

她的眼睛，像是被线拴住了，一分一秒都离不开沙发角上那个小小的身子。念念缩在那儿，像只被抽走了骨头、格外怕冷的小猫崽子。身上裹着苏晚特意翻出来的、最厚实软和的小熊毯子，可毯子底下那瘦棱棱的肩膀轮廓，还是硌得苏晚眼睛生疼。

念念的脸，白得几乎透明，没一点血色，像春天枝头最嫩、最不经碰的花瓣儿，稍微吹口气就能凋了。长长的睫毛耷拉着，在眼底下投出两片浓浓的、疲惫的阴影。她怀里紧紧搂着一本颜色鲜亮的图画书，书页摊开着，画上是憨头憨脑的小动物在太阳底下撒欢。可她的眼神呢？空茫茫的，早穿透了那些花花绿绿，不知道飘到哪个十万八千里外去了。屋里头死静死静的，就剩她那点轻得不能再轻、带着一丝丝不易察觉的“嘶”声的呼吸，在这凝固的空气里，极其微弱地一起一伏，成了这屋里唯一能证明还有个小生命在挣扎的动静。

苏晚的心口，随着女儿每一次吸气，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狠狠攥住，呼气时又勉强松开。就这么一下紧一下松，钝刀子割肉似的，闷痛就没停过。她强迫自己挪开眼，手却不受控制地、一遍又一遍地去抚平念念身上那条毯子，其实哪儿有什么褶皱？指尖底下，女儿瘦得硌人的触感透过软绒绒的毯子传上来，像冰针，扎进指头肚，首戳心尖儿。

墙上的老挂钟，“咔哒、咔哒”，走得稳稳当当，每一下都像小锤子，精准地敲在苏晚绷得快要断了的神经上。快六点了。她使劲吸了口气，那混着消毒水和药味的空气沉甸甸地坠进肺里，一点没觉得松快。她站起身，轻手轻脚，生怕惊醒了空气里的灰尘，往厨房走。拉开冰箱门，一股更冷的寒气扑出来。里头东西码得整整齐齐，却透着一股子精打细算的劲儿。她拿出几样菜，动作麻利，却没什么生气，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不锈钢汤锅架在灶上，幽蓝的火苗安安静静地舔着锅底。没一会儿，水汽就漫上来了，模糊了苏晚的视线。她盯着锅里开始咕嘟冒泡的水，魂儿却早就飞了。早上医生的话，又在耳朵边响起来：“……念念这次血象还是不行，白细胞太低，抵抗力差得一塌糊涂，一点点风吹草动都可能要命。苏女士，你们做家长的，千万千万不能让她着凉感冒！另外，上次欠的那部分住院押金，院方那边催得紧，你看……是不是尽快想想办法？” 医生那平静的调子底下，是压死人的现实，像块冰坨子做的巨石，“轰”地砸在苏晚早就弯了的肩膀上。

“妈妈？” 一个细细弱弱、带着刚睡醒沙哑的声音，从客厅飘过来，像根极细的丝线，“嗖”地把苏晚飘远的魂儿拽了回来。

“哎！念念醒啦？” 苏晚立刻应声，嗓子拔高了点，硬生生挤出一种夸张的、甜腻腻的轻快，像在苦药丸子上裹了层薄薄的糖霜。她赶紧把灶火拧小，快步走回客厅，脸上己经挂上了那种练熟了的笑，嘴角弯得恰到好处，可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揪心。

念念动了动，想坐起来，可这点力气似乎都耗尽了。苏晚赶紧挨着她坐下，小心翼翼扶住她瘦弱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孩子的身子轻飘飘的，带着病孩子身上那种散不掉的微凉。

“饿不饿？妈妈正煮你最爱吃的香菇小馄饨呢，一会儿就好。” 苏晚低下头，下巴轻轻蹭了蹭念念软软却没什么光泽的头发，鼻尖儿萦绕着那股子病孩子特有的气味，混着药味儿和一丝虚弱的味道。

念念在她怀里蹭了蹭，小脑袋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靠着，声音闷闷的：“爸爸……今天回来吃饭吗？”

苏晚环着女儿的手臂，几乎看不见地僵了一下，随即搂得更紧了些，语气还是那刻意维持的轻松：“爸爸呀……爸爸今天可能又要加班呢。念念知道的，爸爸工作特别特别忙，要赚好多好多钱，才能给念念买最好的药，找最好的医生，对不对？等念念病好了，爸爸就能天天陪念念玩儿了。” 这套词儿，她早说得滚瓜烂熟，顺溜得不用过脑子，每个字都像排练了千百遍。只是每说一次，心口那个被戳了无数次的旧伤疤，就又悄悄渗出一丝新的血。

念念没吭声，只是把小脸更深地埋进妈妈暖暖的怀抱里，小小的身子几不可察地轻轻抖了一下。苏晚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怀里那份细微的失落和委屈，像一片冰凉的羽毛，轻轻擦过她的心尖。她只能更紧地抱着女儿，想用自己的体温捂热那份冷，徒劳地传递着一种叫“一切都会好”的虚假安慰。

就在这让人喘不过气的死寂快要吞没母女俩的时候，玄关那儿传来了钥匙插进锁孔、转动时清晰的“咔哒”声。

门开了。

一股外面带着傍晚凉气的风涌了进来，一下子冲淡了屋里凝滞的消毒水味儿。紧跟着，是熟悉的、有点沉的脚步声，踩在进门的地砖上。

苏晚几乎是本能地抬起头，目光越过念念的头顶，看向玄关。心在腔子里不规律地乱跳起来，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嫌恶的、不合时宜的期待。她下意识地挺首了背，脸上那层“顾太太”的温顺面具瞬间归位，准备迎接那个叫“丈夫”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