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风雪弃犬

寒风像淬了冰的刀子，裹挟着鹅毛大雪，在苍玄大陆北原的莽莽群山中呼啸肆虐。

天地间一片混沌的惨白，吞噬了所有色彩与声音，只剩下永无止境的呜咽和刺骨的冷。

一只瘦骨嶙峋的棕色土狗，蜷缩在一个被积雪半掩的狭小石缝里。

它没有名字，或者说，曾经可能有过一个属于家犬的、平凡温暖的称呼，早己被这无情的风雪和更残酷的命运抹去。

湿透的皮毛无法提供丝毫暖意，反而像一层冰冷的枷锁，将寒意更深地勒进骨头缝里。

后腿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皮肉翻卷，边缘己经冻得发青发紫，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撕心裂肺的痛。

冷。饿。痛。

这就是它意识里仅存的全部。

它努力想把自己缩得更小些，试图保存那点可怜的热气，但颤抖根本无法停止。

湿漉漉的鼻尖埋在脏污的前爪间，呼出的白气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圆圆的棕色眼睛里，曾经属于家犬的温顺和一点点的机灵，早己被深不见底的恐惧和麻木取代。

它记不清自己跑了多久，又是怎么跑到这绝境的。

只记得几天前，那场突如其来的追杀。几个穿着奇异道袍、脚踏飞剑的人影，散发着让它灵魂都在战栗的恐怖气息，像驱赶蝼蚁一样，摧毁了它熟悉的小山村。

火光，惨叫，刺鼻的焦糊味……它凭着本能和一股求生的狠劲，疯狂地逃，逃进了这片连猎户都罕至的深山老林。

“清玄仙尊的余孽……必不能留！” 风雪中似乎还回荡着那些修士冰冷无情的声音，像毒蛇钻进它的耳朵，让它即使在昏迷的边缘也忍不住瑟瑟发抖。

它不懂什么是“清玄仙尊”，更不明白自己这只普通的看家土狗怎么会成了“余孽”。它只知道，那些人要它死。

绝望像冰冷的雪水，一点点漫过心脏。

眼皮越来越沉，身体的热量在飞速流失。

伤口似乎不那么疼了，只剩下一种麻木的钝感。它甚至能感觉到生命正在一点点从这具小小的躯壳里抽离。

“呜……” 一声细若蚊蚋的悲鸣从喉咙里挤出，瞬间就被风雪吞没。

它就要死了吧？像路边的野草，无声无息地冻僵在这无人知晓的角落。也好……死了，就不冷了，不痛了，也不用再害怕了……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深渊的前一瞬，一道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嚓”声，穿透了呼啸的风雪，落入了它因绝望而几乎封闭的听觉。

那是……靴子踩在厚厚积雪上的声音。

有人？！

濒死的身体猛地绷紧，残存的本能让它瞬间炸毛，喉咙里挤出低沉的、充满威胁的呜噜声。

是那些追杀它的人找来了吗？它挣扎着想抬起头，想看清来者，但冻僵的脖颈却只换来一阵无力的抽搐。

脚步声停了。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也凝滞了一瞬。

一股极其清冽、极其悠远的气息，如同破开混沌的第一缕晨曦，悄然弥漫开来。

这气息不似那些修士的凌厉霸道，反而像山巅最纯净的雪，像深谷最幽静的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高高在上的……宁静。

明灿紧绷的神经被这奇异的气息冲击着，敌意和恐惧奇异地消退了一些，只剩下一种茫然的困惑。

它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勉强掀开沉重的眼皮。

模糊的视线里，首先映入的是一角素色的袍裾。

布料在狂风暴雪中竟纹丝不动，不染尘埃，干净得如同不属于这个污浊冰冷的世界。

袍角用银线绣着极其简约、却仿佛蕴含天地至理的云纹，随着光线的流转若隐若现。

然后，它看到了一只伸过来的手。

那是一只骨节分明、修长如玉的手，肤色近乎透明，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

这只手完美得不似凡尘之物，带着一种冰冷的、非人的美感，却又蕴含着难以想象的磅礴力量。

它悬停在它冻僵的鼻尖前几寸，指尖萦绕着极其微弱、肉眼几乎不可见的淡金色光晕。

那只手的主人没有弯腰，也没有说话。风雪在他周身半尺之外就诡异地绕开了，形成一片绝对静谧的空间。

它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觉得一道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能洞穿万古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带着一种审视，一种……难以理解的探究。

它在看自己？看一只濒死的、肮脏的、低贱的土狗？

它下意识地想要退缩，想要把自己藏进更深的石缝，但那目光却像有实质的重量，定住了它最后一点挣扎的力气。

一种混合着极度卑微和莫名委屈的情绪涌了上来，比风雪更冷，比伤口更痛。

它只是一个看家护院的小狗，它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被追杀？为什么要死在这冰天雪地里？

一滴浑浊的泪水，混着雪水和污泥，从它圆睁的棕色眼睛里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雪地上，瞬间凝结成一个小小的冰珠。

那只悬停的手，似乎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

下一刻，那萦绕着淡金光晕的指尖，轻轻落在了它湿漉漉、沾满泥雪的头顶。

一股难以形容的暖流，如同初春解冻的山泉，瞬间从那接触点涌遍了它冻僵的西肢百骸！冰冷刺骨的寒意被这股暖流霸道地驱散，后腿那撕裂般的剧痛也如潮水般迅速退去，只留下一种酥麻的愈合感。

濒死的麻木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久违的、温暖的、属于生命的力量！

它猛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只手。

它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身上湿透的毛发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变得干燥蓬松。

风雪依旧在周围狂舞咆哮，但在它小小的世界里，却仿佛被那只手隔绝了。温暖、安全、宁静……这些早己陌生的感觉，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它淹没。

那只手的主人微微俯下了身。它的视线艰难地上移，掠过那素净得不染尘埃的衣袍，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容。

那是一种超越凡俗想象的俊美，五官轮廓如同最上等的玉石精心雕琢而成，每一处线条都完美得令人窒息。

然而，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

深邃如浩瀚星海，平静如万古寒潭，没有任何情绪波澜，只有一种俯瞰众生、洞悉一切的漠然。

他的长发如墨玉流瀑，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束在脑后，几缕发丝垂落额前，更添几分出尘的孤冷。

他静静地注视着掌下这只因温暖和震惊而呆住的小土狗，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它此刻狼狈却重燃生机的模样，尤其是那双因为温暖和难以置信而重新焕发出光彩的、圆圆的棕色眼睛。

那里面没有了绝望的麻木，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茫然和一丝……微弱的、如同寒夜星子般的亮光。

时间仿佛凝固了。

风雪声、寒冷、疼痛，都成了遥远的背景音。它的世界里，只剩下这只手，和这双眼睛。

然后，一个清冷得如同玉石相击、却又带着一种奇异韵律的声音，穿透风雪，清晰地落入了它的耳中，也仿佛烙印进了它的灵魂深处：

“这双眼……倒还明灿。”

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也辨不出情绪，只有一种陈述事实般的平静。

然而，那两个字——“明灿”——却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它空茫的意识里激起了一圈涟漪。它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只觉得那声音本身，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紧接着，那只带来温暖和生机的手动了。它没有嫌弃它身上的污秽，极其自然地穿过它瘦弱的腹部，将它整个身体轻轻托了起来。

骤然腾空的感觉让它下意识地缩起了爪子，但预想中的不适并未发生。

它被安稳地抱入一个带着清冽雪松气息的怀抱。

这个怀抱并不温暖，甚至带着一丝寒意，却奇异地隔绝了外界所有的风雪和恶意，成为了此刻天地间最安全的港湾。

它小小的、脏污的身体，就这样落入了那片素净如雪的衣袍之间。

抱着它的人，那如同谪仙般的身影，最后看了一眼那双映着微光的棕色眼睛，转身一步迈出，身影便如融入风雪般，瞬间消失在这片绝地。

只留下风雪依旧在呜咽，以及石缝旁那滴早己凝固的、属于一只无名土狗的泪珠。

它蜷缩在冰冷的怀抱里，小小的身体因为巨大的变故和残留的恐惧仍在微微颤抖。

它小心翼翼地抬起湿漉漉的鼻尖，偷偷嗅了嗅那素净的衣料上清冽的气息，又飞快地缩了回去，只把脑袋更深地埋进臂弯，仿佛要将自己彻底藏起来。

风雪在耳边呼啸远去，它不知道这个人是谁，要带它去哪里。但后腿的伤口不再疼痛，冻僵的身体重新有了温度。那个清冷的声音在脑海中回响——“明灿”……那是什么？是……它的新名字吗？

被这个……像雪一样冰冷干净的人，捡到了。

从这一刻起，它有了一个名字。

明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