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无声烽烟

夜色如泼墨，浓稠得吞噬了所有光线。

魏宅二楼书房是唯一的孤岛，散发着幽冷的蓝光。

霍之舟深陷在人体工学椅中，如同一尊被遗忘在数据荒漠的冰冷雕像。

三面巨屏如同择人而噬的深渊巨口——

左屏翻滚着扭曲的分子结构模拟图，中屏流淌着来自全球顶尖实验室的、艰深如上古符咒的前沿论文摘要。

右屏则定格在“寰宇科技”少东家程晋那张看似温文尔雅、眼底却藏着毒蛇般阴冷的脸上，那是一份标注着“绝密”的情报简报首页。

咖啡杯早己见底，杯壁凝结着深褐色的残渣，舌尖只剩下冰冷的麻木与绝望的苦涩。

材料组筛选出的几个方向，如同海市蜃楼——一个成本高昂如建造戴森球，一个量产工艺还停留在《星际迷航》的幻想里。

架构组提交的三个方案，两个被证明底层逻辑存在致命缺陷，如同建立在流沙上的巴别塔；最后一个则激进得如同自爆程序，风险系数足以将整个启航拖入深渊。

时间，正以纳秒为单位，从她紧绷的神经末梢冷酷剥离。

程晋的影子，如同跗骨之蛆，在情报的字里行间游弋，带着毒牙的寒光。

她用力按压着突突狂跳的太阳穴，试图用尖锐的刺痛碾碎那灭顶的疲惫。

就在她冰凉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同样冰凉的咖啡壶金属把手时，书房厚重的橡木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

没有脚步声。

只有绒毛摩擦地板的细微簌簌声。

一个小小的身影，抱着一个对她而言如同庞然大物的、印着憨态可掬北极熊图案的保温桶，像一只刚从冬眠中惊醒、跌跌撞撞的幼年企鹅，摇摇晃晃地挪了进来。

是魏明曦。

毛茸茸的连体小熊睡衣包裹着她，头发睡得蓬乱如鸟巢，大眼睛里还盛着未褪尽的惺忪睡意，却努力瞪得溜圆，在幽暗的书房里像两颗蒙尘的星辰。

“妈妈……”

奶声奶气的呼唤，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在死寂的键盘敲击声间隙里显得格外清晰，

“爸爸说……这是打败钢铁大魔王的‘能量圣水’！喝了就能召唤光之巨人！”

她使出全身力气，踮着脚尖，努力想把沉重的保温桶往那如同悬崖峭壁般的办公桌面上顶。

霍之舟紧绷如超导磁体般的神经，被这笨拙却倾尽全力的举动，猝不及防地凿开了一道微小的裂隙。

她停下动作，俯身，轻易地接过了那个散发着暖意的堡垒。

入手沉甸甸，温热的触感透过保温层，熨帖着冰凉的掌心。

旋开真空密封盖，一股清冽的雪梨混合着沙参、无花果和小块炖得晶莹剔透的燕窝的温润香气，瞬间喷薄而出，以摧枯拉朽之势驱散了咖啡腐朽的死亡气息。

“谢谢曦曦。”

她的声音带着久未启用的金属摩擦般的沙哑。

取过一只薄如蝉翼的骨瓷小碗，琥珀色泛着金丝的汤水注入其中，流光溢彩。

魏明曦立刻趴在冰冷的桌沿，小下巴搁在光洁的桌面上，眼巴巴地看着妈妈拿起纯银小勺，舀起一勺泛着珠光的汤汁送入口中。

小脸上瞬间绽放出比超新星爆发更璀璨的笑容：

“好喝吗妈妈？爸爸守着那个会唱歌的锅（智能炖盅）炖了一晚上呢！他说妈妈在打一个全身都是铁刺的超级大魔王，比奥特曼的怪兽还厉害！”

纯真的话语里，是对“爸爸”描述的绝对信仰与对“妈妈”战力的无限崇拜。

霍之舟握着勺柄的手，在空中凝滞了微不可查的一瞬。

钢铁大魔王？

光之巨人？

魏知声用如此童话的笔触描绘着她血腥的商战？

她抬起眼，对上女儿那双不染尘埃、充满全盘信赖的眼眸。

心头那团焚尽一切的焦灼业火，似乎被这温润如玉的汤水悄然覆盖，短暂地敛去了狂暴的獠牙。

她低头，看着碗底那几缕近乎融化的、剔透的燕窝丝。

“嗯。好喝。”

她低声回应，又舀起一勺，暖流滑入冰冷的胃，带来奇异的安抚。

“妈妈加油！召唤光之巨人！曦曦给你念咒语——哔哔哔哔哔！”

小家伙得到肯定，立刻化身小小啦啦队，挥舞着肉乎乎的小拳头，压低声音念着自创的“能量咒语”。

随即，一个巨大的哈欠不受控制地袭来，她揉揉眼睛，声音含混起来，

“妈妈，我去睡觉觉了……爸爸还在等我讲《勇敢骑士大战数据恶龙》……”

小小的身影摇摇晃晃，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没入门外的黑暗深渊。

书房重归死寂，只有保温桶口逸散出的袅袅白雾，无声地证明着方才有生命造访。

霍之舟凝视着碗里流光溢彩的汤，那几缕沉底的、几乎与汤汁融为一体的燕窝，无声地诉说着炖煮者近乎偏执的耐心与倾注的心意。

这不是米其林三星的炫技，是魏知声守着智能程序，用时间与专注熬煮的、笨拙却滚烫的关怀。

在她被技术深渊吞噬、被冰冷数据万箭穿心的寒夜里，他用一碗汤，无声地架起了一座通往人间烟火的、温暖的浮桥。

她拿起手机，屏幕自动亮起，幽光照亮她冰封的侧脸。

显示着助理一小时前发来的加密邮件，标题猩红刺目：

【紧急：程晋于今日17：30密会“星曜”前核心算法负责人李明哲博士，地点：西山“隐庐”私人茶苑。附件：高清监控画面截取及李明哲近期异常财务往来分析】。

霍之舟眼底最后一丝暖意瞬间冻结，眸色沉冷如万载不化的冥王星冰核。

程晋的毒牙，终于精准地咬向了“星曜”跳动的心脏——算法核心！

她放下汤碗，指尖在冰冷的键盘上化为疾风骤雨，敲击声密集如冲锋的鼓点，眼神锐利如弑神的朗基努斯之枪，首刺屏幕中程晋那张虚伪笑容下隐藏的毒蛇信子。

这场战争，她输不起。

只是，在每一次敲击的空隙，她的眼尾余光，总会不受控制地掠过那个印着傻气北极熊、此刻正源源不断散发着生命热力的保温桶，像无尽冰原上倔强燃烧的、唯一的篝火。

书房门外，走廊的阴影浓稠如墨。

魏知声静静伫立，如同一尊沉默的守护神祇。

他听到了女儿稚嫩却充满魔力的“加油咒语”，也清晰地捕捉到了书房里重新响起的、那比冰风暴更凛冽肃杀的键盘敲击声。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眸光沉静如渊，深处却翻涌着暗流。

他不能替她执剑冲锋，但至少，他要成为她背后永不疲倦的瞭望塔，为她洞悉所有来自黑暗的冷箭。

他转身，无声地步入隔壁自己的作战室。

电脑屏幕幽蓝的光如同鬼火般亮起。

调出的不是游戏引擎的渲染代码，而是“寰宇科技”及程晋名下所有离岸公司错综复杂如蛛网般的股权穿透图、近三个月异常诡谲的大宗资金跨境流动图谱，以及一份标注着“熔岩核心”的、关于程晋早年一桩被完美掩盖的技术剽窃丑闻及关键证人的加密档案。

冰冷的蓝光映着他线条冷硬的下颌，如同蛰伏于暗影、随时准备给予致命一击的夜行猎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