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孤鸿杳 寒江独钓

螭吻谷口的风雪，卷着新覆冻土的呜咽，在林晚身后渐渐模糊，最终被呼啸的北风彻底吞没。她一步踏出，便踏入了茫茫天地，也将前半生所有刻骨的爱恨、血腥的真相、沉重的枷锁，连同那半截葬入冻土的断簪，永远留在了身后。

没有回头。

玄色身影在铅灰色的天穹下，在无边无际的雪原上，显得渺小而孤绝。玄冥刀成了她唯一的支点，每一次沉重的落下，都在深厚的积雪中留下一个深坑，随即又被卷过的风雪迅速掩埋。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牵扯着体内翻江倒海的暗伤。螭吻冰核在死寂的心口沉缓搏动，每一次收缩都泵出刺骨的寒流，与赤阳丹残留的霸烈余烬在残破的经脉中厮杀，带来如同万针攒刺的剧痛。脏腑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揉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冰碴碎裂的声响。

她无视了。

剧痛也好，虚弱也罢，都成了这具残躯的背景噪音。心，早己沉入了万载寒潭的底部，比这北地的风雪更冷，更死寂。沈清欢己死，葬在谷口冻土之下。如今行走于世的，不过是一具被螭吻之力侵蚀、又被残酷命运掏空了灵魂的躯壳。前路为何？不重要。终点何方？无所谓。只是不能停下，不能留在那埋葬了太多心魂的螭吻谷，不能成为下一个被争夺的“钥匙”或“力量之源”。

风雪愈发狂暴，如同无数冰冷的鞭子抽打在身上。视线所及，一片混沌的灰白。方向早己迷失，全凭一股冰冷的意志在支撑。身体的热量在飞速流逝，冰霜凝结在眉睫、发梢，覆盖了玄色的衣袍。意识在剧痛与极寒的双重侵蚀下，开始变得模糊、飘忽。

就在这摇摇欲坠、即将被风雪彻底吞噬的时刻。

前方混沌的风雪中，隐约传来不同于风声的声响。

是水声。

湍急、冰冷、带着某种不屈奔流意志的水声。

她循着那微弱的声音，如同被本能牵引的困兽，艰难地跋涉。不知过了多久，肆虐的风雪似乎被什么屏障阻挡，陡然弱了几分。眼前豁然开朗。

一条大江，横亘于天地之间。

江水并未完全封冻，奔腾的暗流在厚厚的冰层下汹涌咆哮，撞击着冰面，发出沉闷而有力的轰鸣。江面开阔，对岸是连绵起伏、被冰雪覆盖的黛色远山，在灰白天光下勾勒出沉默而苍凉的轮廓。近岸处，几艘破旧的乌篷船被冻结在冰面上，如同被时光遗忘的标本。

江风凛冽，卷着细碎的冰粒，刀子般刮过脸颊，却奇异地比雪原上那遮天蔽日的混沌多了几分清冽与生机。那永不停歇的奔流之声，仿佛在对抗着这冰封的世界，也隐隐对抗着她心湖的死寂。

岸边，一株虬枝盘结的老梅树斜倚而出。枝干黝黑如铁，扭曲遒劲，饱经风霜。此刻，在这万物肃杀的绝境里，枝头竟疏疏落落地绽开了点点红梅！那红，并非娇艳，而是带着一种历经风刀霜剑后的沉郁与孤傲，在灰白天地间，灼灼燃烧，刺目惊心。

林晚的目光，落在那几点寒梅之上，冰封的眸子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涟漪一闪而逝，随即又被更深的死寂覆盖。

她拖着几乎麻木的双腿，走到一棵离江岸稍远、背风的老树下。这里积雪稍薄，着深褐色的冻土。她靠着粗糙冰冷的树干，缓缓滑坐在地。玄冥刀斜插在身侧的雪地里。

极致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体内的剧痛在短暂的麻木后，更加汹涌地反扑上来。她闭上眼，试图凝聚心神压制，却发现意志如同散了架的舟楫，再也无法统御体内狂暴冲突的力量。螭吻寒煞与赤阳余烬如同脱缰的野马，在残破的经脉中左冲右突！

噗——！

一大口混合着幽蓝冰晶、暗红血丝与点点金火星芒的污血，猛地喷溅在面前洁白的雪地上，瞬间冻结成一片诡异而刺目的冰花。浓重的血腥味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心口冰核的光芒急剧闪烁，如同风中残烛，搏动变得微弱而紊乱。力量在失控地逸散，生机如同退潮般飞速流逝。冰冷的麻木感从西肢末端迅速蔓延上来。意识沉入一片混沌的黑暗，寒冷而粘稠。

要…结束了么？

也好…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深渊边缘。

“吱呀——”

一声轻微而悠长的木板摩擦声，穿透了江风的呼啸和体内力量的轰鸣，清晰地传入林晚濒临沉寂的耳中。

她极其艰难地、缓缓掀开沉重的眼帘。

视线模糊，重影晃动。

混沌的视野中，一个身影正从那艘最大的、被冻结在冰面上的乌篷船舱里钻出来。

那是一个老人。

身形佝偻，裹着一件厚重破旧、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老羊皮袄。头上戴着同样破旧的狗皮帽子，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布满深刻皱纹的下巴和颌下一把同样被风霜染得灰白的短须。

他动作迟缓，却异常稳定。手里提着一只破旧的木桶和一支磨得发亮的鱼竿。他踩着冻结的江面，步履蹒跚却目标明确地朝着江心一处冰层较薄、水流声更响的冰洞走去。对岸边那株绽放的寒梅视若无睹，对老树下那滩刺目的污血和濒死的身影，仿佛也浑然不觉。

他走到冰洞旁，放下木桶，慢悠悠地整理着鱼线，挂上不知名的鱼饵。动作一丝不苟，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然后，他盘腿坐在冰面上，将那支磨得发亮的鱼竿，稳稳地架在冰洞边缘。

寒风卷起他破旧的衣角，吹动他灰白的须发。

他就那么坐着，如同一块江心矗立了千年的礁石，沉默地凝视着冰洞下奔涌的暗流，等待着。

天地间，风雪声、江流声、体内力量的冲突声…所有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都被这江心独钓的孤绝身影所吸纳、沉淀。

林晚模糊的视线，定格在那佝偻而沉默的背影上。

那背影，如此渺小，却又如此…坚韧。

在这冰封的世界，在绝望的边缘，依旧执着地抛下鱼线，等待着那渺茫到近乎虚无的…一线生机？

一股难以言喻的、极其微弱的触动，如同投入死水深渊的最细小的石子，在她冰封凝固的心湖最深处，漾开了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

求生的本能？

抑或是…被这无声的坚韧所唤醒的、对生命本身最后一丝…近乎荒谬的…敬意？

她不知道。

她只是看着那背影。

意识在冰冷的黑暗中沉浮。

身体里的剧痛和力量的失控依旧在肆虐。

但，那彻底放弃、沉入永恒的冰冷念头，却似乎…被这江心的一点孤影，极其短暂地…阻了一阻。

她靠着冰冷的老树，缓缓地、极其艰难地，重新闭上了眼睛。不再试图强行压制那狂暴的力量，而是如同那江心垂钓的老者一般，将最后一点微弱的心神，沉入体内那片翻腾毁灭的“冰火炼狱”之中。

不再对抗。

不再逃避。

只是…沉默地…感知着那毁灭的洪流。

如同感知冰洞下奔涌的暗流。

等待着。

无论是彻底的湮灭，还是…那万中无一的、如同寒江钓起游鱼般的…一线生机。

风雪依旧。

寒江呜咽。

老梅在岸边无声燃烧。

江心，一点孤影垂钓。

树下，一道残躯沉寂。

天地苍茫，唯余一片死寂中孕育的、渺茫到近乎绝望的…无声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