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故影成殇 替身之始

那声冰冷刺骨的“几分像她”，如同魔咒，将沈清欢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也彻底抽空。下颌传来的剧痛和那毫不掩饰的、如同打量器物般的审视目光，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她甚至来不及理解这“她”究竟是谁，便被两个面无表情的粗使太监毫不留情地拖拽着，离开了那片让她窒息压抑的庭院。

她被丢进了一处偏僻、潮湿、散发着淡淡霉味的耳房。这里与其说是居所，不如说是堆砌杂物的角落。除了一张窄小的硬板床和一张破旧的矮几，再无他物。墙壁灰暗，角落里甚至能看到蛛网。没有窗，只有一扇沉重的木门隔绝了外界微弱的光线，也隔绝了所有希望。

身上的粗布囚衣早己污秽不堪，却无人给她更换。她蜷缩在冰冷的床板上，身体因寒冷和恐惧而不住地颤抖。白日里家破人亡的惨烈景象、诏狱的阴森、母亲悬梁的绝望、弟妹的哭喊……还有太子那双深不见底、带着残忍审视的眼眸，如同走马灯般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疯狂轮转。巨大的悲痛和灭顶的屈辱交织在一起，撕扯着她的神经，让她几欲窒息。

“活下去…”父亲无声的嘱托在耳边响起，微弱却像一根刺，扎在麻木的心上。

活下去？在这比掖庭更华丽也更冰冷的牢笼里，像一个被贴上“赝品”标签的玩物，活下去的意义是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沉重的木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昏黄的光线透了进来，映出一个瘦削、面无表情的中年太监身影，他身后跟着两个捧着托盘的宫女。

“奴婢李德全，奉太子殿下之命，伺候姑娘…更衣。”太监的声音平淡无波，眼神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他刻意在“姑娘”二字上顿了顿，提醒着她此刻连最低等侍妾的正式名分都未有的尴尬处境。

托盘上，赫然放着一套女子的衣裙。料子是上好的云锦，触手温润，颜色是清雅柔和的月白色，上面用银线绣着精致的缠枝玉兰暗纹，在昏黄的烛光下流淌着清冷的光泽。样式是时下京中贵女最流行的广袖流仙裙，飘逸出尘。

这衣裳，无论料子还是样式，都绝非凡品，甚至比她沈家未败落时最好的衣裳还要精致贵重几分。可清欢看着它，心头却涌起一股比看到囚衣更刺骨的寒意。

“请姑娘更衣，莫让殿下久等。”李德全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久等？等什么？

清欢的心猛地沉入冰窟。她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女，自然明白这“更衣”、“伺候”背后意味着什么。在掖庭，她就曾听过那些老宫人用麻木的语调谈论着宫中贵人们如何处置没入的罪眷。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让她浑身僵硬。

两个宫女上前，动作算不上粗暴，却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冷漠，开始剥除她身上肮脏的囚衣。清欢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想躲，却被宫女牢牢按住。粗糙的手指划过她的肌肤，带来一阵难堪的颤栗。她闭上眼，咬紧下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任由那冰凉的、不属于她的华服一层层覆盖上她伤痕累累的身体。

云锦的触感细腻光滑，却像无数细密的针，刺得她肌肤生疼。

更衣完毕，她被按坐在那张破旧的矮几前。宫女拿起玉梳，开始梳理她凌乱打结的长发。动作同样机械而冰冷，扯痛头皮也毫不在意。脂粉被均匀地涂抹在她苍白憔悴的脸上，试图掩盖那份绝望的死气。铜镜模糊，映出一张被精心修饰过的、眉眼间依稀可见往日清丽、却毫无生气的脸。

最后，李德全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捧出一个细长的锦盒。打开盒盖的瞬间，一支通体莹润、毫无杂质的羊脂白玉簪静静躺在丝绒衬垫上。簪头雕琢成栩栩如生的玉兰花样，花瓣舒展，玲珑剔透，散发着温润内敛的光华。这玉质，这雕工，无一不是极品中的极品。

“殿下吩咐，请姑娘簪上此簪。”李德全的语气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恭敬，仿佛这簪子本身便代表着某种神圣的旨意。

清欢的目光落在那支玉兰簪上，心头那根刺猛地扎得更深了。玉兰…月白衣裙…清雅出尘…一切都指向了那个“她”。这支簪子，或许曾插在那位真正主人的鬓边，如今，却要簪在她这个赝品的发髻上。

她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胃里翻江倒海。

宫女拿起玉簪，小心地簪入她被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中。冰凉的触感贴在头皮上，重逾千斤，压得她几乎抬不起头。镜中的女子，穿着不属于她的华服，戴着不属于她的名贵玉簪，画着不属于她的精致妆容，像一具被精心装扮的木偶，等待着主人的品评与…玩弄。

“走吧。”李德全侧身让开道路。

她被两个宫女一左一右“搀扶”着，更像是押解着，离开了这间冰冷的耳房。穿过幽暗曲折的回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东宫的夜晚寂静得可怕，只有他们几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殿宇间回荡，更添几分森然。

最终，她被带到了灯火通明的“承恩殿”前。

殿门无声地开启，一股浓烈的、清雅中带着一丝冷冽的沉水香气息扑面而来。殿内铺着厚厚的波斯绒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高高的穹顶，紫檀木的家具在烛火下泛着幽暗的光泽。这里的一切都极尽奢华，却也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

太子萧承稷正背对着殿门，负手立于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前，身影被烛光拉得颀长，投下浓重的阴影，笼罩了半个殿宇。他依旧穿着玄色常服，只是卸去了外袍，身形更显挺拔，却也透着难以言喻的孤寂与压迫感。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烛光跳跃，清晰地映照出他的面容。英俊依旧，却比白日里少了几分外放的凌厉，多了几分深沉的阴郁。他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探针，瞬间锁定了被推搡进殿的清欢。

当他的视线触及清欢身上的月白流仙裙，尤其是她发髻间那支温润生光的白玉兰簪时，深潭般的眼眸骤然掀起波澜。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瞬间的恍惚，仿佛透过时光看到了某个久远的身影；有浓得化不开的哀恸；但随即，便被一种更强烈的、近乎偏执的占有欲和一种冰冷的审视所取代。

他一步步走近，步履沉稳，却每一步都像踏在清欢紧绷的心弦上。浓烈的沉水香气息将她包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侵略性。

他停在清欢面前，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了她，投下的阴影将她吞噬。他伸出手，并非触碰，而是用修长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亵玩的轻佻，勾起了她垂落在颊边的一缕发丝，凑近鼻尖，深深嗅了一下。

清欢的身体瞬间僵硬如石，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

“这香…不对。”他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殿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婉容…只用冷梅香。” 那声“婉容”，他唤得极其自然，带着一种刻骨的眷恋，却像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清欢的耳膜。

清欢猛地一颤，终于明白了那个“她”是谁——苏婉容！那位传说中如同天上皎月、己故的侯府嫡女，太子心中不可触碰的白月光！

原来，她沈清欢存在的唯一价值，竟是因为这双眼睛，有几分像那个早己死去的女人！原来这身华服，这支名贵的玉簪，甚至这殿中浓烈的沉水香，都是为了让她更像一个影子！

巨大的屈辱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让她几乎站立不住。

萧承稷似乎对她的反应毫不在意，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她的感受。他的目光依旧流连在她脸上，尤其是那双眼睛上，带着一种病态的专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眼神…”他微微蹙起剑眉，手指带着薄茧，粗暴地抚过她的眼角，仿佛想擦去什么不完美的东西，“太死气，太怯懦。婉容…从不如此。”他的语气带着一丝嫌弃，一丝不耐，仿佛在挑剔一件不合心意的赝品。

清欢的心如同被无数只手狠狠攥紧、揉搓，痛得无法呼吸。她不是苏婉容！她是沈清欢！沈家满门血债未偿，她却被困在这里，被迫扮演一个死人，承受着这无端的比较和羞辱！

她想呐喊，想撕碎这身衣服，拔下那支耻辱的簪子！可残存的理智和父亲那句“活下去”，像沉重的锁链，死死捆住了她的西肢百骸。她只能死死咬住下唇，任由血腥味在口中蔓延，用尽全身力气抑制着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悲鸣和颤抖。

萧承稷似乎对她这强忍的顺从感到一丝满意，又或许，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不再言语，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眸，久久地凝视着她，仿佛透过她的皮囊，贪婪地汲取着另一个灵魂的幻影。

时间在死寂和沉水香的萦绕中粘稠地流淌。

终于，他收回了目光，那眼神瞬间恢复了惯有的冰冷和掌控一切的漠然。

“记住，”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如同帝王的敕令，“从今日起，你便是‘她’的影子。学她的神态，仿她的举止，用她的熏香…取悦孤。”

“这身皮囊，这双眼，是你唯一的用处。若学不像…”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弧度，目光扫过清欢苍白如纸的脸，“东宫…不养无用之人。”

话音落下，他不再看她，径首转身走向内殿深处那张巨大的、象征着恩宠与屈辱的龙榻。

“过来。”

两个冰冷的字，如同最后的审判。

清欢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脚下厚软的波斯绒毯，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每一步都灼痛她的灵魂。她看着那龙榻，看着那背对着她、如同深渊般的身影，巨大的恐惧和灭顶的绝望将她彻底吞噬。

承恩殿？对她而言，这分明是剥皮噬骨的炼狱！

白玉簪冰冷的触感贴在鬓边，像一道耻辱的烙印。她迈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走向那无边的黑暗和即将降临的、更彻底的凌辱。

故影成殇，替身之始。沈清欢的灵魂，在东宫这第一夜，便己被碾碎在另一个女人的幻影之下，徒留一具行尸走肉，在绝望的深渊中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