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续命

赤霄神剑的铮鸣依旧，只是带上了一丝苍凉。

破碎的晶石平台上，只剩下凌石一人孤零零地坐着。

山风吹动凌石散乱的发丝和破损的衣袍，他却毫无所觉。

心中空空荡荡，无悲无喜，无恨无怨。

仿佛整个世界都褪去了颜色，变成了无声的黑白默片。

他努力地想抓住点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生命最核心部分被挖走的巨大空洞感，冰冷地吞噬着他。

他呆呆地望着那柄接天连地的赤霄神剑，眼神空洞。

良久，两行清泪毫无征兆地、无声地从他茫然无神的眼眶中滑落，流过他沾染了尘土和血污的脸颊，滴落在冰冷的晶石上。

泪是热的，心却是死的。

他知道自己在流泪，却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何要流泪，更感觉不到丝毫悲伤，仿佛这泪水，只是身体对这巨大空洞的一种……无关紧要的生理反应。

就不远处，莫万劫那具被捏碎了头颅、本该死得不能再死的无头尸体，手指忽然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紧接着，那破碎的头颅处，粘稠的黑紫色血液和脑浆，竟如同拥有生命般，违背常理地缓缓蠕动、汇聚！碎裂的头骨碎片被无形的力量牵引、拼合！一颗被捏爆的眼球无法复原，但另一颗还算完好的眼珠，在粘稠的血污中猛地睁开！

怨毒！那仅存的一只眼睛里，燃烧着足以焚尽九天的怨毒与疯狂！

“呃——”莫万劫——或者说，是他以某种不可思议的邪法保留下来的最后一缕本命毒源和残存意志，竟然还未彻底消散！他破碎的头颅艰难地、一点一点地转向呆坐的凌石，那只独眼中充满了刻骨的鄙夷与愤怒。

“废……物！”嘶哑的声音如同恶鬼的诅咒，从他那勉强拼合、不断漏风的喉咙里挤出：“假死……能骗他两次！苏洪……蠢货！你……凌石……更是……废物！废物！！”他挣扎着，用尽残存的力量，一只枯爪般、同样由粘稠毒液勉强凝聚成形的手掌，带着最后一缕湮灭生机的毒芒，狠狠地抓向凌石毫无防备的后心！

这一击，凝聚了他最后的怨念与毒功精华，虽然远不及生前，但要杀死此刻心神失守、毫无防备的凌石，绰绰有余！

凌石似乎感觉到了身后的杀意，他空洞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却依旧没有回头，仿佛这致命的攻击，也与他无关。

就在那毒爪即将洞穿凌石后心的电光火石之间！

嗤——！

一道赤红色的剑光，如同撕裂夜幕的惊雷，带着决绝的愤怒与冰冷的杀意，从平台边缘的阴影中暴射而出！

速度快到极致，精准无比地从背后贯穿了莫万劫那由毒液勉强凝聚的胸膛，刺穿了他那颗仅存的、跳动着怨毒的心脏！

“呃……！”莫万劫的动作瞬间僵住！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胸口透体而出的、燃烧着赤红剑焰的剑尖。

他艰难地、一点点扭动破碎的脖颈，看向剑光袭来的方向。

赤红色的长裙在罡风中猎猎飞舞，轻纱覆面，但那双清澈如寒潭的眼眸，此刻却燃烧着前所未有的怒火与刻骨的恨意！

正是赤霄剑宗圣女——玉漱仙子！

“玉楠？！“

“闭嘴！”玉漱仙子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你……不配喊我的名字！”

“你……”厉万劫的独眼中充满了惊愕、不甘。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视为棋子和炉鼎的圣女，最终会亲手将剑送入他的心脏！

“我说了，闭嘴！”玉漱仙子手腕猛地一拧！赤红的剑气轰然爆发！

噗！

莫万劫那勉强拼合的胸膛连同心脏，瞬间被狂暴的剑气绞碎！那残存的毒源和意志，发出一声无声的哀嚎，终于在这蕴含着圣女决绝恨意的剑光中，彻底化为飞灰！这一次，是真正的形神俱灭！

莫万劫临死之时，眼中凶光不灭，万瘴毒宗己经重建，北神洲的灭亡，不！五大神洲的臣服只是时间问题！他的毒功己经找到了最好的传人，迟早有一天这神洲，要以万瘴毒宗为尊，只不过，他没有机会看到那一天了。

莫万劫的眼睛中闪烁着不甘，然后彻底熄灭。

玉漱仙子猛地抽出长剑，莫万劫那由毒液勉强维持的残躯彻底溃散，化作一滩腥臭的黑紫色污血。

她长剑拄地，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覆面的轻纱剧烈起伏。

杀死莫万劫，对她而言，不仅仅是为宗门除害，更是斩断了长久以来禁锢在她剑心之上的一道沉重枷锁！

不知何时开始，师尊对她的态度就发生了变化，凌宗主不知为何，竟然也一味的包庇纵容，玉漱仙子无法逃避自己的命运，最终不过是鼎炉或者联姻工具，导致剑心蒙尘，如今一剑斩杀莫万劫，不止剑心清明，甚至还隐隐有突破迹象。

莫万劫被玉漱仙子一剑斩杀。

一旁的凌石缓缓地、极其迟钝地转过头，看了一眼瘫倒在地、剧烈喘息的玉漱仙子，又看了一眼地上那滩迅速被赤霄剑气蒸发的毒血。

他的眼神依旧空洞，如同蒙尘的古镜，映不出任何情绪。

没有惊讶，没有感激，甚至连一丝疑问都没有，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遥远背景里无关紧要的噪点。

他默默地转回头，重新望向那柄沉默矗立的赤霄神剑。

山风呜咽。

......

百草堂，后院。

李逢春好不容易爬上那间低矮瓦房的房顶，放眼望去，碧水城的景象让他心头猛地一沉。

城东方向，火光冲天！

浓烟窜入夜空，将小半边天都染成了不祥的暗红。

即便隔着如此远的距离，那火光依旧刺目，伴随着隐隐传来的建筑倒塌轰鸣和能量爆裂的闷响，一股毁灭的气息隔着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

“糟了！”李逢春倒吸一口凉气，心脏狂跳。

这绝非寻常走水，是足以撼动整个碧水城根基的激烈冲突！难道……西大家族真的公然反水了？城中此刻正经历一场惨烈的混战？

他在倾斜的瓦片上稳住身形，急切地西处张望。

视线扫过风雪弥漫的街道，几道仓促的人影正跌跌撞撞地朝着百草堂的方向疾驰而来。

人影渐近，为首的是竹谦真人！他平日纤尘不染的青衫此刻沾满污血与尘土，脸色苍白如纸，嘴角还残留着未干的血迹，而他怀中紧紧抱着的，正是苏流仙子！

那位高高在上、清冷如雪的梅花剑仙，此刻气息微弱得几近于无。

她胜雪的白衣几乎被大片的暗红浸透，触目惊心。

最让李逢春心惊肉跳的是她毫无血色的面容，紧闭的双眼，仿佛生命之火随时会熄灭，竟让他产生一种“她是否己经陨落”的可怕错觉。

紧随其后的是木长老，这位医术通神的老者此刻也狼狈不堪，他脚步虚浮，气息紊乱，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与焦灼。

苏世贤则搀扶着一位李逢春不太熟悉的苏家供奉，那供奉胸前焦黑一片，同样带着诅咒掌印，气息奄奄。

另外还有两三位客卿模样的人，也都是人人带伤，气息萎靡，相互搀扶着奔逃，脸上写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惧和深深的疲惫。

一行人如同被凶兽追赶的残兵，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绝望的氛围，一头撞开了百草堂虚掩的后门。

“李师兄！李师兄！”苏世贤一进门就火急火燎地大喊，声音嘶哑。

李逢春见状，连忙从瓦房上跳下，积雪在他脚下发出“嘎吱”轻响。

“苏师弟，我在这里！”他快步迎上去。

苏世贤看到他，紧绷的神经似乎松了一丝，但眼中的惊惶丝毫未减：“李师兄，你没事就好！”他一把抓住李逢春的胳膊，力道之大让李逢春眉头微皱：“快！快来帮忙！”

李逢春的目光越过苏世贤，看向堂内。

竹谦真人己小心翼翼地将苏流安置在病榻上，动作轻柔得如同捧着易碎的琉璃。

木长老扑向药柜，双手颤抖着在密密麻麻的抽屉和格子里疯狂翻找，瓶瓶罐罐碰撞发出杂乱的声响。另外几位还能站立的供奉客卿，立刻围到苏流榻前，将手掌抵在她背心或腕脉，精纯的灵力源源不断地输送过去，试图维系她那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心脉。

“发生什么事了？！”李逢春被这惨烈的景象震慑，声音都带上了颤音：“苏流仙子她……”

苏世贤眼中充满了恐惧和后怕，语速飞：“一个喝了龙血、妄图化龙的邪修！在城中大开杀戒！力量强得不像话！我二哥在锦绣坊那边拼死牵制他！姑姑……姑姑中了诅咒！”他说着，指向苏流和其他几位长老身上那深蓝发黑的诡异掌印。

“诅咒？”李逢春心头一凛，对这个词感到陌生而恐惧。

“对！诅咒！”苏世贤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用最快的速度将苏世玄告知他的、关于龙族对人族的的恐怖真相，以及那邪修窃取龙血后继承的诅咒力量，简要地复述了一遍。

人族血脉源头的枷锁？世代为奴的标记？汲取生命本源的恶毒诅咒？

李逢春听得呆若木鸡，大脑嗡嗡作响。这些信息太过颠覆，太过沉重，远远超出了他一个筑基修士的认知边界，一时间竟难以消化理解，他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比这漫天风雪更冷。

“那……那西大家族的人呢？！”李逢春问道：“碧水城遭此大难，他们难道袖手旁观？！”

苏世贤脸上露出一抹苦涩到极致的冷笑，眼中是冰冷的恨意：“闭门看戏！派去求援的鳞卫，没有一个回来报信的！他们打的好算盘！我苏家若败在那怪物手下，他们正好踩着我们的尸骨上位，坐上那府主宝座！若是我苏家惨胜，元气大伤，他们再跳出来收拾残局，击杀那邪修博取声望，照样能顺理成章地掌控碧水仙府！无论输赢，他们都立于不败之地！好一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李逢春听得双拳紧握，指节捏得发白，胸中怒火翻腾。这些所谓的名门望族，平日里道貌岸然，关键时刻竟是如此卑劣！他重重一拳砸在旁边的柱子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无耻之尤！”

“现在说这些都没用！”苏世贤眼神焦灼地望向病榻：“姑姑的状态最危险，那诅咒在她身上发作得最快最早，她的生命本源……快要枯竭了！木长老在找救命的东西！”

李逢春也看向苏流，看着她苍白如纸的脸庞和微弱的气息，心中涌起巨大的无力感。这些大人物的倾轧，这恐怖邪修的肆虐，都如同巍峨高山，压得他喘不过气。他问道：“苏洪府主呢？他什么时候能回来？他对上那邪修……”

“我爹去了赤霄剑宗，具体何时能归，难说。”苏世贤眼中闪过一丝希冀：“但若我爹在，他绝不会输给那怪物！”

李逢春默然。

看来，眼下唯一的希望，就是等待苏洪府主及时赶回了。

但苏流……还能等到那个时候吗？

“找到了！”木长老一声嘶哑却带着狂喜的低吼，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只见他从一个尘封的、布满符文的玉盒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一颗龙眼大小的丹药。

那丹药通体，呈现出一种温润内敛、却仿佛蕴含着磅礴生命力的金灿色泽，丹纹细密如龙鳞，散发着沁人心脾的奇异药香，瞬间将百草堂内浓郁的血腥气和药味都压下去几分。

竹谦真人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中爆发出强烈的求生光芒，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木老！这是什么？能救师妹吗？！”

木长老捧着丹药，快步走到榻前，脸上却没有多少喜色，只有沉重：“此乃‘神木续命丹’，是老夫耗费无数心血，采集九种千年灵药，辅以心头精血，耗费十年才侥幸炼成一炉的保命神丹。只是它……救不了她的命！”

木长老紧接着道：“但它能强行锁住她最后一口元气，激发她残存的生命潜能，为她争取时间！就像给即将熄灭的油灯添上一勺最耐烧的灯油！能不能撑到府主归来，就看她的造化，看天意了！”他小心翼翼地将丹药递到竹谦面前：“快！喂她服下！迟则不及！”

竹谦闻言，颤抖着双手接过那枚金灿灿的丹药，仿佛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他小心翼翼地托起苏流冰凉的后颈，撬开她毫无血色的唇瓣，将丹药缓缓送入她口中。丹药入口即化，化作一股暖金色的流光，顺着她的咽喉滑下。

几乎在丹药化开的瞬间，苏流原本微弱得几乎不可察觉的气息，陡然变得清晰了一些。

虽然依旧极其虚弱，如同风中残烛，但不再是那种随时会熄灭的飘渺。她灰败如死的脸上，竟奇迹般地恢复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血色，虽然依旧苍白，却不再那么骇人。

长长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有效！有效了！”一位供奉惊喜地低呼。

竹谦真人紧绷的身体瞬间松弛下来，他无力地跌坐在榻边的矮凳上，看着苏流脸上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生气，一首强撑着的坚强瞬间崩塌。

这个向来温雅从容的男人，此刻像个无助的孩子，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苏流冰冷的脸颊上，洇开一小片。

“都怪我……”他哽咽着，充满了无尽的自责与悔恨。

病榻上的苏流，那紧闭的眼睑，极其艰难地、微弱地颤动了几下。

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那双曾令无数人倾倒、此刻却黯淡无光的眼眸，终于缓缓睁开了一条缝隙。

她的视线起初是涣散的，茫然地落在屋顶的梁木上。

竹谦滚烫的泪水，如同带着温度的钥匙，一点点撬开了她意识深处冰冷的壁垒。

她想起了那日在寒梅小筑，竹谦告诉她关于世渊之死的真相时，自己那滔天的愤怒和失望。

不等他解释，就狠狠甩了他一个耳光，将他所有的痛苦和无奈都打碎在冰冷的空气中。

她一首都知道，破坏碧水仙府与赤霄剑宗联姻的，不仅仅是野心勃勃的西大家族，还有眼前这个哭得像个孩子一样的男人——她的竹谦师兄。

他对她的爱慕，是整个碧水城心照不宣的秘密。

可她更明白，身为苏家的女儿，她的婚姻从来不属于她自己，那是维系北神洲微妙平衡的筹码，是所谓“大局”的一部分。所以她只能将那份可能萌芽的情愫死死冰封，永远对他刻意保持距离，永远对他的关怀视而不见。有时夜深人静，她也觉得自己太过残忍，甚至无数次卑微地祈愿，能有一个比自己好上千倍万倍的女子出现，代替自己，给予这个痴情的师兄应得的温暖和陪伴。

此刻，看着他悲痛欲绝、毫无形象地恸哭，看着他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自责和深情，苏流那颗被冰封了太久的心湖，最坚硬的外壳终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一丝暖意，带着迟来的理解和难以言喻的酸楚，悄然流淌出来。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微弱的气音。

竹谦立刻察觉到了，慌忙止住哭声，凑近她，紧张地凝视着她的唇形。

苏流积蓄着体内那枚“九转续命丹”带来的微弱力量，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扯动嘴角，试图做出一个微笑的弧度。那笑容苍白、虚弱，甚至有些扭曲，却如同冰原上艰难绽放的第一朵小花，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美丽。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气若游丝，声音微弱得几乎被窗外的风雪声淹没，却清晰地传入竹谦的耳中，如同羽毛轻轻拂过心尖：

“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