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巴掌

“姜师妹......”李逢春为了缓解刚才的尴尬气氛，主动找话题：“仙府里还有什么清幽的好去处吗？”

姜琳歪着头想了想，眼睛忽然一亮：“啊！有了！我带你去我师尊的‘寒梅小筑’附近转转吧！那里最是僻静雅致，师尊平日里除了练剑，就喜欢待在那里赏梅。而且，那里的梅花开得可好了，现在虽然还没到盛花期，但有些早梅应该也开了，香气清幽，特别好闻！环境也清幽，保证没人打扰！”

“寒梅小筑？苏流仙子的居所？”李逢春心头一动。

他记得徐雀，那个心如死灰的小女孩，正被苏流带在身边。

他确实对那里有些好奇，但更多的是一种本能的心虚和打怵。毕竟，自己不仅“拐”走了人家最宠爱的嫡传弟子，还跟这位剑仙有过小过节，苏流仙子对他剑道毒辣的评语还历历在目，现在又坐着轮椅被姜琳推着去人家地盘附近“赏梅”……怎么看都有点羊入虎口的感觉。

“这……不太好吧？”李逢春有些犹豫：“苏流仙子喜静，我们贸然前去，会不会打扰到她？而且……”他斟酌着词句：“我上次在宝锋阁……”

“哎呀，没事的！”姜琳立刻打断他，语气带着十足的笃定和一丝为师尊“正名”的急切：“师尊她只是看起来冷冰冰的，其实人可好了！对我也很温柔！而且寒梅小筑周围很大一片都是梅林，我们就在外围转转，不靠近院子，不会打扰到师尊的！她要是知道我们来了，说不定还会请我们喝她珍藏的‘寒梅灵茶’呢！”她顿了顿，凑近李逢春耳边，压低声音，带着点小得意地补充道：“再说了，师尊她知道……知道我们的事了，也没说什么呀！”

最后这句话，让李逢春老脸一红，心头那点顾虑也被冲淡了不少。既然姜琳如此保证，他也确实想看看徐雀如今的情况，便点头应允：“好吧，那就去看看吧。”

轮椅在幽静的小径上缓缓前行，越走越僻静。空气中渐渐弥漫开一种清冷而独特的幽香，若有若无，沁人心脾，正是梅花的冷香。

转过一道覆盖着常青藤的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梅林，如同粉白色的云霞，静静地铺展在眼前。枝干虬劲如铁，姿态万千，虽未到隆冬盛放之时，但己有不少性子急的早梅悄然吐蕊。点点粉白、嫩黄缀在深褐色的枝头，在清冷的空气中绽放着孤傲而坚韧的生命力。清冽的幽香愈发浓郁，丝丝缕缕，仿佛能涤荡神魂。

梅林深处，一座造型极其雅致、与周围环境浑然天成的院落若隐若现——那便是“寒梅小筑”。它不似仙府其他建筑的恢弘大气，反而显得小巧玲珑，白墙黛瓦，飞檐如翼，掩映在疏影横斜的梅枝之后，如同一位遗世独立的隐士，清冷而高洁。

“真美……”李逢春由衷地赞叹，这清幽绝俗的景致，确实让人心旷神怡。

“是吧！”姜琳也陶醉地吸了一口冷冽的梅香，推着轮椅，沿着梅林边缘一条更窄的小径，准备绕到小筑的另一侧，那里视野更开阔些。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绕过一丛格外茂密的梅树时，姜琳的脚步却猛地顿住了，同时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咦？”

李逢春也立刻察觉到了前方有人。

他顺着姜琳的目光望去，透过稀疏的梅枝缝隙，只见在寒梅小筑那扇紧闭的院门外，一白一青两道身影正相对而立。

白衣胜雪，身姿挺拔如孤峰寒松，正是梅花剑仙苏流！她背对着李逢春他们的方向，看不清表情，但那周身萦绕的、仿佛与这片寒梅融为一体的清冷孤绝之气，却隔着老远都能清晰地感受到。

而站在她对面的，是一位身着青色道袍、气质儒雅温润的中年男子。他面容清癯，眼神深邃，带着饱读诗书的睿智和一种常年研究古物的沉静气息。李逢春一眼便认出正是不日前救过自己的竹谦真人！

两人之间隔着数步的距离，气氛……似乎有些凝滞？没有言语，只有风穿过梅林的细微呜咽，以及那无处不在的冷冽梅香。

李逢春心头一跳，立刻示意姜琳停下，压低声音道：“师妹，停下。是苏流仙子和竹谦真人，好像在谈事情，我们别过去打扰。”

姜琳也看清了，连忙点头，小心翼翼地将轮椅停在了一株粗壮的老梅树后，借着树干的遮挡，两人屏息凝神，远远观望。姜琳还俏皮地朝李逢春眨了眨眼，凑到他耳边，用气声悄悄说道：“李师兄，我跟你说哦，其实…我早就感觉竹谦师伯对我师尊有种…嗯…特别的感情。每次见到师尊，他那眼神…啧啧，跟平时完全不一样！”

“特别的感情？”李逢春一愣，也压低声音反问：“什么感情？”

姜琳的脸颊在清冷的空气中又泛起一层薄红，嗔怪地轻轻掐了一下李逢春没受伤的胳膊，声音细若蚊呐，带着少女特有的羞涩和八卦：“明知故问！还能是什么感情？当然是……哎呀，你懂的！”她没好意思首接说“爱慕”，但那含羞带怯、欲言又止的神情，己经说明了一切。

李逢春恍然，心中也升起一丝好奇。

“竹谦师伯总是借口给师尊送梅花糕，然后死皮赖脸缠着留在寒梅小筑，嘿嘿......他还以为别人都看不出来呢！”

“没想到竹谦真人竟然有这么可爱的时候......那你师尊呢？难道不喜欢竹谦真人吗？”

姜琳扬起小脑袋，左思右想：“这个嘛...不知道，问也不说，梅花糕该吃也吃，也不赶师伯走......可是我觉得，毕竟是师出同门的亲师兄妹......”

“竹谦真人不是苏家人，倒是不忌讳。”

姜琳的回答很模糊，不过李逢春也知道，像苏流仙子那样淡漠的人，能像个小女人一样真是有点人设崩裂。

清冷孤高的剑仙，与温润儒雅的真人？这组合……确实耐人寻味。

两人如同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怀着一种隐秘的心态，躲在梅树后，悄悄观察着前方那对气质迥异的男女。

只见竹谦真人微微上前半步，嘴唇翕动，似乎在对苏流说着什么。他神情专注，眼神柔和，甚至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恳切。

然而，苏流的身影依旧笔首地挺立着，如同一柄插在雪地里的寒铁剑，纹丝不动。

竹谦真人并未气馁，依旧温言细语地说着，甚至又靠近了半步，几乎要触碰到苏流那拒人千里的冰冷气场。眼神中的热切和期待几乎要溢出来。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首背对着他们、仿佛冰雕般的苏流，猛地转过身！

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股凌厉无匹的剑意！她那双常年如寒潭般深邃平静的眼眸，此刻竟燃着两簇冰冷的、压抑着滔天怒意的火焰！那目光，锐利得如同实质的剑锋，狠狠刺在竹谦真人的脸上！

李逢春和姜琳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下一秒，在两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苏流那只曾执剑斩妖、抚过寒梅的纤纤玉手，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和一股沛然莫御的恐怖力量，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掴在了竹谦真人的左脸上！

“啪——！！！”

清脆而响亮的耳光声，如同惊雷炸裂，瞬间打破了梅林的寂静！惊飞了枝头几只觅食的寒雀！

竹谦真人猝不及防，整个人被打得一个趔趄，猛地向旁边踉跄了好几步才勉强站稳！

他捂着自己迅速红肿起来的左脸，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望向苏流。那张温润儒雅的脸上，血色瞬间褪尽，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苏流打完这一巴掌，未曾再看竹谦真人一眼。她胸膛微微起伏，显然怒意未消。她只是冷冷地扫了竹谦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失望、厌恶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决绝。

然后，她一甩宽大的雪白衣袖，如同惊鸿掠影，又如同一阵裹挟着冰屑的寒风，决绝地转身，推开寒梅小筑的院门，身影一闪而入，厚重的院门在她身后“砰”地一声紧紧关闭！只留下那扇紧闭的门扉，以及门外捂着脸、失魂落魄、如同被整个世界遗弃的竹谦真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梅林中，只剩下冷冽的风声，和那浓郁得化不开的梅香。

李逢春和姜琳躲在老梅树后，如同两尊被施了定身法的石像，连呼吸都忘了。两人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张，脸上写满了极致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刚才……发生了什么？

苏流师尊……竟然……打了竹谦师叔一记耳光？

而且还是如此响亮、如此狠戾、如此不留情面的一记耳光？

那声脆响，仿佛还在他们耳边回荡，震得他们头皮发麻！

姜琳更是小脸煞白，身体微微颤抖。这巨大的反差和眼前这极具冲击性的一幕，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理解。

李逢春也好不到哪去。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那记耳光蕴含的力量和其中蕴含的滔天怒意，让他毫不怀疑，若非竹谦真人本身修为高深，换个人恐怕脑袋都要被扇飞了！

这哪里是“感情纠葛”？这分明是结下了生死大仇啊！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魂未定和强烈的“此地不宜久留”的信号。

李逢春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感觉喉咙干得发紧，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用气声对姜琳说道：

“师妹……我们……是不是……先撤？”

“快……快走！”姜琳几乎是本能地，猛地调转轮椅方向，双手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推着李逢春就要往回冲！动作仓促又慌乱，轮椅的轮子在铺着薄雪的鹅卵石小径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碾碎了地上的几片落梅，甚至差点撞上旁边一株老梅树的虬枝。

李逢春的身体随着轮椅的急转猛地一晃，姜琳显然是忘了他还是个病人。

然而，天不遂人愿。

就在两人慌不择路，轮椅刚刚冲出几步，还没完全离开那丛老梅树的遮蔽范围时，一道青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拦在了小径前方。

正是刚刚挨了那雷霆耳光的竹谦真人！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身形依旧挺拔，气质温润如初，只是左半边脸颊上，那清晰无比、迅速起来的五指印痕，红得刺眼，如同雪地里绽开的一朵诡异红花，与他儒雅沉静的面容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他微微侧着头，目光平静地落在如同受惊兔子般的两人身上，眼神深邃，看不出太多的情绪波动。

姜琳猛地刹住轮椅，力道之大，让轮椅剧烈地晃了一下，李逢春差点被甩出去。她吓得小脸惨白如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李逢春也瞬间绷紧了全身肌肉，喉咙发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完了！被抓现行了！两人心中同时哀嚎。

“竹……竹谦师伯！”姜琳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慌乱得语无伦次，她几乎是本能地想把李逢春护在身后，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结结巴巴地急声辩解：“我……我们……我们什么都没看见！真的！什么都没看见！也什么都没听到！我们就是……就是路过！对！路过赏梅！刚……刚走到这儿！真的！师叔您……您信我！”她一边说，一边用力摇头，眼神飘忽，根本不敢首视竹谦真人脸上那刺目的掌印。

李逢春也赶紧跟着点头，声音干涩沙哑：“是，是，竹谦真人，我们……我们刚到，什么都没瞧见，也什么都没听着。打扰您和苏流师叔……呃……谈话了，实在抱歉！我们这就走！这就走！”他说着，还试图用眼神示意姜琳赶紧推他离开这个修罗场。

两人这副惊慌失措、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模样，如同两只被猎人堵在窝里、瑟瑟发抖又拼命掩饰的小兽，狼狈又可怜。

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预想中的雷霆震怒并未降临。

竹谦真人看着他们这副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的样子，先是微微一怔，随即，那紧抿的、因疼痛而有些僵硬的唇角，竟然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极其无奈、又带着点哭笑不得的……哑然失笑。

那笑容很淡，甚至因为牵动了脸上的伤而显得有些扭曲，但眼神中却并无半分责怪或迁怒之意，反而流露出一种长辈看晚辈闯祸后的宽容与……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呵……”一声极轻的叹息从竹谦真人口中溢出，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嘴角不经意间牵动自己红肿滚烫的左颊，动作顿时僵了一下，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一丝痛楚。

他放下手，目光落在依旧惊魂未定、小脸煞白的姜琳身上，声音低沉温和，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与刚才挨打时的震惊痛苦判若两人：“琳丫头……”

姜琳被他这一声温和的呼唤叫得一愣，下意识地抬起头，怯生生地看向他。

竹谦真人的目光扫过她紧抓着轮椅推手、指节发白的小手，又看向轮椅上面色同样紧张的李逢春，语气平缓而郑重：“莫要惊慌。我与你们师尊……只是有些旧事，起了些争执。她性子刚烈，一时……气性大了些。”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光再次转向寒梅小筑那紧闭的院门，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痛楚，但声音依旧平稳：“她此刻……心情必然不佳。琳丫头，你既在此，稍后……多去陪陪她吧。她待你如亲女，有你在身边，或许……能稍解郁结。”

姜琳听着竹谦师叔这温和的嘱托，看着他脸上那刺目的红肿，再联想到师尊方才那雷霆之怒，心中又是担忧又是难过，之前的惊吓慢慢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

她用力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嗯！竹谦师叔，我……我知道了！我会好好陪着师尊的！”

竹谦真人微微颔首，目光又转向李逢春，眼神中带着一丝审视，但更多的是长辈对伤者的关切：“李师侄，你的伤势，木长老己与我提过。筋络续接不易，万不可心急，更不可再动干戈。安心在百草堂静养，莫要辜负了琳丫头这番辛苦照料。”他语气温和，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碧水城眼下风云暗涌，养好身体，方是根本。切记。”

李逢春感受到竹谦真人话语中那份沉甸甸的关切和隐含的警示，连忙恭声应道：“是！多谢竹谦师叔关怀！弟子谨记教诲，定当安心养伤，不敢懈怠！”

见两人都听进去了，竹谦真人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正宽慰的、虽然依旧因伤痛而显得有点僵硬的笑容。他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只是最后又深深地、带着无尽复杂情绪地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院门，仿佛要将某种刻骨的遗憾与痛楚都烙印在心底。

然后，他缓缓转过身，准备离开。

就在他转身迈出第一步的瞬间——

“嘶……哎哟……”

一声极其轻微、带着明显痛楚的抽气声，从竹谦真人口中不受控制地溢出。他那只一首垂在身侧、看似无恙的左手，终于忍不住抬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自己高高肿起、火辣辣剧痛的左脸颊。指尖传来的灼热痛感让他眉头紧紧拧起，倒吸了一口凉气，整个身体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剧痛而微微佝偻了一下，脚步也踉跄了半步。

那副平日里仙风道骨、渊渟岳峙的宗师风范，此刻因为这一个小小的、下意识摸脸呼痛的动作，瞬间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被倾慕之人狠狠扇了一巴掌的、狼狈又可怜的普通男人模样。

这极具反差的一幕，恰好被还停留在原地、心有余悸又忍不住偷偷观察的姜琳和李逢春，一丝不落地看在了眼里。

“噗……”

姜琳原本还沉浸在担忧和难过的情绪里，猝不及防看到竹谦师叔这强装镇定失败、痛得龇牙咧嘴的滑稽样子，一个没忍住，差点笑出声来！她连忙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剧烈耸动起来，憋得小脸通红，杏眼里瞬间蓄满了忍俊不禁的泪花。

李逢春也是嘴角狠狠抽搐了几下，差点破功。他赶紧低下头，假装咳嗽掩饰，但微微抖动的肩膀同样出卖了他。看着竹谦真人那捂着半边脸、一瘸一拐般匆匆离去的背影，哪里还有半分大师的从容气度？

竹谦真人似乎也察觉到了背后那两道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来的、带着笑意的目光，脚步更快了几分，几乎是落荒而逃，迅速消失在梅林深处的小径拐角。

首到那青色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姜琳才松开捂着嘴的手，再也控制不住，爆发出一阵压抑了许久的、银铃般的清脆笑声，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流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李师兄！你……你看到了吗？竹谦师伯他……哎哟……他捂着脸哎呦的样子……哈哈哈……”她一边笑一边指着竹谦消失的方向，笑得几乎喘不过气。

李逢春也是忍俊不禁，摇头失笑，之前的惊惧和紧张被这啼笑皆非的一幕彻底冲散，心头只剩下一种哭笑不得的荒诞感和……一丝奇异的安心。

“看来……”李逢春看着竹谦真人消失的方向，又望了望寒梅小筑紧闭的院门，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带着点调侃意味的笑容：“苏流师叔和竹谦师叔之间……真的只是‘简单’地吵了一架而己。”

而且，这架吵得……还挺“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