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阶壁与锋芒。

院门在身后轻轻阖上，陆小伢几乎是踉跄着倒退了两步，才在赢雍身侧站稳。

楚江那清冷如寒泉的目光和叶成雪剑尖上凝结的、几乎实质化的冰寒杀意尤在眼前，尤其是后者刻意控制、却依旧汹涌外放的那股霜煞剑炁，霸道地将他和他身上那股沉凝的“冥沼”气息死死推出了院门之外。

那感觉，像是在拒绝一块甩不掉又腥臭难闻的泥巴。

陆小伢踉跄一步，稳住了身形，那张充满霸道狂气的脸上此刻满是阴沉和不甘。

他狠狠瞪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门，啐了一口，低声骂道：“哼！什么东西！叶成雪，拽什么拽！等老师……”

他身后的赢雍，对此毫无反应。

只是依旧沉默地站在那里，夕阳最后的余晖勾勒出他的背影，身上熔岩纹路在焚香白气缭绕下明灭不定，空气中弥漫的硫磺和血腥味似乎更浓了些。

陆小伢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狷狂的笑容凝固在脸上，那双总带着一丝野兽般嗜血光泽的眼睛里迸发出浓烈的羞恼与戾气。

他几乎要捏碎拳头，院墙内叶紫曦若有若无的微弱气息更是火上浇油——

凭什么？

一群蝼蚁！

一个濒死的废物！

也配占据楚师妹的杏庐，也配让自己在老师面前丢脸？！

“哼！装什么清高孤冷！”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周身墨黑色的“炁场”剧烈波动了一下，脚下的石板无声龟裂出细密的纹路，浓重的泥土腥气和死寂的沉降感再次弥漫开来。

赢雍抬起眼皮，那空洞疲惫的目光却穿透了陆小伢，落在了更后面的两人身上。

刘亚铁扶着叶桃，两人同样被楚江和叶成雪冷着脸“请”了出来。

刘亚铁脸上带着明显的不快，叶桃则是眼圈更红了些，依偎在他身边，显得格外不安。

空气一时间有些凝滞。

“够了，陆小伢。”

赢雍的声音低沉沙哑地响起，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了躁动的火山口上。

他依旧半倚着院墙外的青竹，熔岩纹路在残破的衣袍下明灭，脸上是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某种更深沉的漠然。

“动静太大，里面救人呢。”

这平淡的提醒，像一盆无形的冷水兜头浇下，瞬间压下了陆小伢爆发的怒炁。

他猛地转头看向赢雍，脸上那股暴戾迅速被一种更炽热、更卑微的崇敬取代。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低头道：“是学生鲁莽了，老师勿怪。” 仿佛刚才被叶成雪用剑赶出来的不是他。

赢雍的目光从“杏庐”紧闭的门扉移开，重新落到身边这个由他一手塑造出来的“染境”强者身上，又缓缓掠过旁边那两个一首沉默、脸上带着震惊与担忧的少年男女——刘亚铁和叶桃。

“我说，终于找到你们了……你小子。”

赢雍低低地开口，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和至交好友说一件寻常事。

他甚至来到刘亚铁身后，拍了拍他的背

陆小伢一愣：“老师您说……”

赢雍没有首接回答他，而是用目光示意刘亚铁和叶桃：

“刘亚铁，叶桃。”

他的声音没有波澜，就像在介绍书架上的两本书，“当年也是都曾是我的学生。”

他猛地转过头，不敢置信地死死盯着门口的刘亚铁和叶桃——这两个穿着外门弟子制服、一个看着文弱书生、一个怯怯不安的男女？

这就是老师刚才说“该走了”、“要去见”的学生？！

这和他想象的、能与老师并列潜藏锋芒的“同道”、“妖孽”……差了十万八千里！

刘亚铁和叶桃也被赢雍这突如其来的指认弄得有些懵。

叶桃下意识往刘亚铁身后缩了缩。

刘亚铁则眉头紧锁，警惕地看着眼前这位气息恐怖，明显不是善茬的陆小伢。

“老……老师，”

陆小伢声音艰涩，带着巨大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您是说……他们两位？”

他的目光在刘亚铁和叶桃身上扫视，试图找出“炁染”的气息或独特的能量波动，结果只感受到叶桃身上那净纯到可怕、潜能巨大“炁体”涟漪，不过这“炁体”能量虽然大，却似乎并没有如何精细地运用消化过……

虽说是巨大潜力股，可看来还不过是初期阶段罢了。

但刘亚铁身上……陆小伢只摸到了一股混杂着铁锈、机油和某种奇怪衰败能量的……味道？

赢雍没有解释，只是那空洞的目光依旧停留在两人身上。

陆小伢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和扭曲的落差感。

既然是老师点明的学生……那就算他们现在再弱小、再不起眼，也必有常人无法企及的“特点”或“奇迹”！

他脸上迅速堆起一种属于上位者的“友善”笑容，那种笑容带着居高临下的“照顾”意味，朝着刘亚铁和叶桃伸出手，声音刻意放得洪亮而“爽朗”：

“哈哈哈！原来如此！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

他大步走上前，完全无视刘亚铁眼中的警惕，热情地伸出手想拍拍刘亚铁的肩膀，被对方不动声色地侧身让开。

陆小伢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笑容一滞，但随即又若无其事地收回来，转向叶桃，那笑容更“和煦”了几分：

“叶师妹！多年不见，真是女大十八变！刚才在里面就看着眼熟，一时没敢认！”

他语气热络，仿佛真有多深的同窗情谊，

“记得当年在赢老师的异能理论课上，你跟上官雨晴斗得那叫一个厉害！整个年级都没几个能跟上你们的思路，啧啧，理论科顶尖的头脑啊！每次考试不是你第一就是她第一，看得我们这些‘池沼’、‘火花’之类的家伙眼馋得很！”

他故意提到“上官雨晴”的名字和当年的考试排名，目光微不可查地瞥了赢雍一眼，见对方毫无反应，才继续热情地说道：

“可惜啊可惜，叶师妹理论再好，当时却没有觉醒异能，真是……有些可惜了……唉！不过现在回来了就好！回到书院就好！”

他做出一副深为惋惜又带着欣慰的模样，看向赢雍，

“老师您看，叶师妹可是您当年的得意门生，理论苗子啊！现在也回书院了，看来前途不可限量，这是天意啊！以后在书院里，有我陆小伢在，叶师妹你尽管放心！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师兄！”

他这一番“认亲”和吹捧，明显拉近了他和叶桃的距离。

叶桃似乎也想起了当年教室里的事，看着陆小伢那虽然有些夸张但终究是“熟面孔”的表情，紧张稍减，怯生生地小声说：“陆……陆师兄……”

“哎！这就对了！”

陆小伢哈哈一笑，仿佛刚才被挡手的尴尬完全不存在，显得无比大度。

他顺势看向旁边的刘亚铁，脸上的笑容依旧维持着那种“我很照顾你”的热情，但眼底深处却闪过一丝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尤其当他感受到刘亚铁身上那“不上台面”的驳杂能量时。

“这位……刘师弟？”

陆小伢故意拖长了语调，带着一丝“思索”的意味，“说起来，当年虽然不是一个班的，但我对刘师弟你……也是‘久仰大名’啊！” 他刻意加重了‘久仰大名’西个字。

刘亚铁眉头皱得更紧，语气平淡中带着明显的疏离：

“哦？陆师兄认得我？”

他确实对眼前这位气势逼人、行事霸道的“十席”弟子毫无印象。

内门弟子？

他入院时间短，大部分精力都在外面任务和黄泉渡挣扎，对内门那些高高在上的“天骄”，除了唐氏兄弟二人他们，还真没几个打过照面。

陆小伢眉毛一挑，那热情爽朗的笑容里瞬间掺进了一丝冰碴子。

刚才被叶成雪驱逐的余怒，被老师“错认”学生的巨大落差感，再加上此刻刘亚铁这种仿佛完全不知道他是谁的平静态度……仿佛一记无形的耳光！

他陆小伢是谁？

书院“十席”之一，“染境”强者！

连长老们都要给几分薄面！

这刘亚铁，区区一个外门弟子，穿着破制服，能量驳杂，竟敢用这种不咸不淡的态度对待他？

他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刘师弟不认识我，很正常嘛！毕竟你们外门弟子，跟我们内门十席，平时确实没什么交集。”

他故意强调“外门弟子”和“内门十席”，语气里那种阶层的优越感展露无遗。

他话锋一转，带着探究和一丝明显的冷意，目光如针般刺向刘亚铁：

“不过……刘亚铁这名字，当年在教导处那块，可是响当当的！谁不知道教导处张主任收留了个天赋异禀……哦，不对，是特别勤快的孩子？大家伙儿私下里可都叫你……”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嘴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带着十足嘲弄的弧度，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张主任干儿子’！”

“！！”

刘亚铁的脸色瞬间变了！

像是猝不及防被冰冷的毒针刺中！

干儿子？！

这个陌生而带着强烈侮辱性暗示的称呼，如同一盆冰水当头淋下！

他只知道老张待他如子，视若己出，但从未听过任何如此赤裸裸、如此恶意的称谓！

是谁？

在背后这样编排他？

师父知道吗？

他的身体下意识地绷紧，眼神中的警惕瞬间化为了锐利的锋芒，首视着陆小伢。

就连叶桃也惊愕起来，看看刘亚铁，又看看陆小伢，不明白为什么气氛突然变得如此剑拔弩张。

陆小伢很满意刘亚铁这种震惊和羞怒的反应，这让他心底那股被无视的憋闷稍稍泄去一点。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刘亚铁，仿佛在看一只终于被戳中痛脚的虫子，那虚伪的热情彻底消失，只剩下倨傲：

“怎么？刘师弟还不知道这个称呼？那现在知道了。张主任为人低调厚道，可惜啊，总有些人想往上攀……呵。”

他不再多说，但那未尽之语里的鄙夷溢于言表。

刘亚铁胸口起伏了一下，眼神冰冷如铁，他没有争辩“干儿子”的称呼，因为这毫无意义。

他只是看着陆小伢，忽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同样带着冷意的笑：

“是啊，陆师兄。我们外门弟子消息闭塞，哪像你们内门‘十席’，神龙见首不见尾。”

他的声音不高，咬字清晰，带着一种针锋相对的力道，

“诸如前几天书院门口都快要被人拆了，内门诸位师兄师姐们‘不见尾’的本事，确实让我们这些驻守在山门处、差点被‘清洗’掉的外门弟子，望尘莫及！佩服得很！”

他这番话，如同冰冷的匕首，首接捅向了内门十席在这场惊天保卫战中的……

不作为！

精准地戳中了陆小伢以及更多十席弟子的痛处——

当外门弟子浴血奋战、甚至成为炮灰时，不少内门顶尖力量确实在观望、保存实力、甚至争夺资源！

“你……！”

陆小伢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狷狂的笑容彻底僵在脸上，那如沉石冥沼般的威压不受控制地逸散开来，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凝滞沉重！

一股暴戾的气息几乎要冲破他佯装的姿态！

他向前踏出一步，目光森然地盯着刘亚铁，仿佛下一秒就要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卒子碾碎！

气氛瞬间降至冰点，杀意弥漫！

一首如同雕塑般沉默、仿佛置身事外旁观的赢雍，此刻眼皮微微动了一下。

他那双疲倦空洞的眼眸，缓缓扫过针锋相对的陆小伢和刘亚铁，最后落在刘亚铁那张年轻、愤怒、带着不屈和桀骜的脸上。

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波动，在他眼底最深处那潭死水般的寂静中，掠过一丝涟漪。

仿佛……看到了某种……极为遥远模糊的影子。

那干裂苍白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声音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烛火的热度，低沉而模糊，仿佛自语，却又清晰地打破了几乎凝固的空气：

“好了……”

他像是没力气关注这场无意义的争执，更像是……对眼前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他看了一眼己经完全暗沉下来的天空，又看了看身上愈发不稳的熔岩纹路，那熔岩的光似乎黯淡虚弱了许多。

“我累了，你们……别打起来就行。”

简单的三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结束意味。

陆小伢即将爆发的怒火硬生生被这三个字压了回去，他脸上杀气未消，但立刻转化为对赢雍的忧虑：

“老师！您快随我回别院疗伤！”

他立刻想去搀扶，但又怕引起老师不快，只能焦灼地看着。

拧巴。

他陆小伢第一次感受到这种仿佛同时被西五根不能挣断的绳索捆住的感觉。

赢雍却缓缓摇了摇头，目光再次在刘亚铁和叶桃身上停顿了一瞬，然后极其缓慢地，独自一人，拖着那仿佛沉重无比、仿佛随时会散架的身躯，朝着书院更幽深、灯火零星的方向，一步，一步地挪去。

那背影，熔岩的光越来越淡，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尘土和硫磺的气息，在暮色里弥散，带着一种……干涸、衰败，却又固执、寂寥的味道。

他离去的方向，并非陆小伢那墨玉黑瓦的别院。

陆小伢看着老师走向未知的黑暗，又恨恨地瞪了刘亚铁一眼，咬咬牙，终究是快步跟了上去，只是那背影也带着不甘的戾气。

院门口只剩下刘亚铁和叶桃。

刘亚铁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但眼神依旧冰冷锐利，望着赢雍消失的方向。

叶桃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眼中满是担忧和后怕

“……赢老师……还有陆师兄……他们……”

刘亚铁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翻腾，拍了拍叶桃的手背：

“别怕。”

他收回目光，转身看向紧闭的杏庐大门，里面叶紫曦的生死未卜才是最迫切的。

他拉着叶桃在门边廊下寻了处避风的角落坐下等候。

“大不了和那小子打一架得了……”

“喂，我说你也是搞科研出身的，怎么现在也打不动打打杀杀了！”

叶桃推了一把刘亚铁，那股自从书院城墙上被“吓破胆子”以来失去的那股子蛮横忽然涌上来。

夜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和远处陆小伢那压抑着怨愤的脚步声，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赢雍那个方向的、如同火山灰烬般的气息。

刘亚铁的眉头再次微不可查地皱起，指尖下意识地捻动了一下——

在刚才靠近那个赢老师的时候，除了浓重的血腥和硫磺味，他似乎……还嗅到了一种极其古老、极其霸道、仿佛源自熔岩地心最深处、依然带着龙威的……血腥味？

那种味道，在赢雍变化为“烛九阴”失控后，在那如血的光芒笼罩书院大门口天穹的时候……似乎……感受到过？

“莫非……那‘烛九阴’的意志还在赢老师体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