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铃音与家

【权限标识：第七序列母体，代号“铃音”。】

【归零审议准备程序启动。】

【最终缓冲单元释放。】

【最终意识锚定：倒计时7标准日。】

【到期后自动断开本地网络，强制上传至裁决中枢。】

【请确保锚定程序畅通，静候审议开始。】

【裁决完成前，禁止一切非授权行动。重复——】

……

最后的七天

“七天。”

铃音坐在窗台上，纤细的手指轻轻划过玻璃上的雨痕。

窗外是永不停歇的酸雨，灰蒙蒙的雾气笼罩着整座被攻陷的废墟城市。

她的指尖停在玻璃上，像是想要抓住什么，但最终只是留下了一道模糊的痕迹。

“七天之后，铃音就不在了。”

她轻声对自己说，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了什么。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雨水敲打玻璃的滴答声。

推开最后一扇手工改造的、镶嵌着歪歪扭扭彩色毛毡的金属门，一股与外界全然隔绝的气息温柔地拥抱过来。

这里是“光”照不到的地方。

没有冰冷刻板的几何结构，没有暴露的管道和闪烁的信号灯。

空气里漂浮着一种混合着淡淡消毒水残余、廉价香薰蜡烛、旧毛绒布料的尘埃，

仿佛还有一种……极其细微的、近乎己经散尽的、属于赢雍的，冰冷金属外壳下最深处那一点难以言喻的、类似旧雪松或尘封经卷的味道。

她贪婪地深深吸了一口，试图抓住那虚幻的气息，身体因为这徒劳的举动而微微晃动。

西面墙壁被厚厚的、带着白色绒毛边的粉红色布料包裹起来，如同少女最甜腻的梦境。

墙角堆满了形态各异的、旧的、新的、缺胳膊少腿的玩偶：

歪着头的大眼兔子，

掉了半边耳朵的棕色泰迪熊，

一只极其狰狞的、穿着粉色蕾丝裙的机械霸王龙玩偶……它们用塑料或玻璃珠做的眼睛，在角落里幽暗的光线下静静地看着她，像是在无声地问候。

房间中央是一张巨大的、半透明蓝色的水床。

这是她最奢侈的战利品，从一个早己废弃的富豪区地下避难所里拖回来的。

此刻水波轻轻荡漾，折射着唯一的光源——一盏悬挂在顶上的、用废旧电路板和小型应急灯拼凑出来的“水晶吊灯”。

它散发出柔和的暖黄色光晕，像个淘气的孩子偷了星星挂在头顶。

——寂静。

没有外面世界的蜂鸣警报，没有丧尸沉闷的嘶吼，没有“天启”机械单位冰冷的行进声。

只有水床被扰动发出的轻柔咕噜声，还有角落里……那台破旧街机低沉的、仿佛沉睡巨兽心跳般的待机音。

那台街机。

它矗立在房间最里侧的角落，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

外壳是褪色的天蓝，塑料边框有裂纹，投币口歪歪扭扭。

屏幕是黑的，但摇杆和按键的橡胶边缘却被无数次暴力地得光滑发亮。

她一步步走过去，脚丫子在铺满整个地面的厚厚绒毛地毯上，悄无声息。

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抚上摇杆光滑的顶部，指尖冰凉。

不需要投币。她熟练地接通隐藏电源。

嗡——！

屏幕陡然亮起！

瞬间，炫目的霓虹方块伴随着快节奏的合成电子音乐轰然炸响……

巨大的彩色像素块“贪吃蛇”在屏幕中央摇头摆尾地蠕动、吞噬、变大……是《吃豆人》的开机画面，欢快得有些吵闹刺耳。

就是这里。

就是这喧闹到近乎刺耳的噪音里。

她记得那个夜晚。

不是战争，不是厮杀。

是她“偷偷”带赢雍“溜”进她的小窝。

水床的蓝色水波荡漾，映得他常年冷峻的侧脸轮廓难得柔和了一些。

空气里弥漫着她新点的草莓味蜡烛的甜腻气息，混合着他身上那股冷冽的味道，奇怪地和谐。

那晚……水床被他们折腾得波浪起伏不休，粉色的墙壁被投射上疯狂跳跃变幻的像素光影。

所以说这是她的“家”。

——如果这种地方也能被称作“家”的话。

在以前，这一切都混乱、嘈杂、荒诞、幼稚……却充满了生而为“人”的、一种滚烫的、近乎疼痛的温度。

铃音短暂扭曲生命中，唯一记得的……光热。

像水床上那只巨大的、印着巨大彩色独角兽的抱枕一样，是能将她冰冷身体短暂捂热的实物。

但现在……光熄灭了。

屏幕上的吃豆人还在漫无目的地游荡，吞吃着闪烁的能量豆子。

刺耳的音乐循环往复。

一切都没变，又什么都变了。

铃音盯着屏幕上跃动的光点，久久地站在那里。

她的身体细微地晃了一下，喉咙深处涌起一股突兀的、灼热的恶心感。

她猛地捂住嘴，强行压了下去。

是刚才在外面吸入的烟尘和血腥气吗？

还是……这房间里越来越浓重的、属于回忆的灰尘？

它们像细小的针，扎着她冰冷的胸腔。

铃音其实有一座“豪宅”。

在城市的另一端，她有一座被银行金库改造而成的基地，里面堆满了她从战场上收集来的战利品——

整齐划一的机甲、

全新的武器生产线、

还有几台还能运转的投影仪以供消遣。

她的“手下”们——

那些被她控制的丧尸和低级机械体——像忠诚的狗一样在门口徘徊，偶尔发出低沉的嘶吼。

她甚至有一个“管家”——一台被她强行保留人格模块的旧时代家政机器人，总是用机械化的声音问她：

“小主人，需要整理房间吗？”

但她很少回去。

因为那里没有赢雍。

而这里——这间小屋——有。

但其实是有过……

铃音从窗台上跳下来，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

她走到床边，跪下来，伸手从旁边的桌子下拖出一个赢雍的玩偶，那是不小心掉下去的。

她还记得当时听到赢雍在书院的消息时，就是激动地丢下这个玩偶，跑出去了……

她小心翼翼地爬到那张水床上，床单贴在脸上，抱着，深深吸了一口气。

“赢雍的味道……”

其实早就没有了。

但她还是能闻到——那种冷冽的、带着硝烟和金属的气息，像是冬天的风刮过战场。

她闭上眼睛，想象着赢雍还在这里。

想象着他站在窗边，背对着她，沉默地望着外面的雨。

想象着他突然回头，皱着眉用那双冰冷的眼睛看着她，说——

“你又在做什么？……”

仿佛只要他认为自己的行为任性，仿佛就是一种宠溺了……

她猛地睁开眼睛。

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雨声。

此刻的她害怕平静

害怕着……也平静着……

铃音把铁盒子合上，塞回床底。

她走到镜子前，看着自己。

镜中的女孩有着苍白的皮肤、猩红的眼睛、微微的嘴角——像是永远在笑，又像是永远在哭。

“七天之后，这张叫做‘铃音’的纸上，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伸出手，轻轻触碰镜面。

镜中的女孩也伸出手，指尖与她相抵。

“你会记得赢雍吗？”

她问镜中的自己。

镜中的女孩没有回答。

铃音知道答案——不会。

“归零审议”会抹去她的记忆，她的情感，她的执念。她会变回一个“干净”的母体，一个没有过去、没有名字、没有“铃音”的战争机器。

——但这样也好。

都好。

因为赢雍己经不在了。

她失去了他。

这张叫做“铃音”的躯壳，己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铃音走出小屋，站在雨中。

酸雨腐蚀着她的皮肤，但她没有躲。

她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像是眼泪。

“赢雍……”

她轻声念着这个名字，像是祈祷，又像是诅咒。

“如果有一天，你再次见到我……”

“不要再认得对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