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汴京繁华梦一场

宣和元年的初冬，运河两岸的芦苇荡褪尽了最后一丝枯黄，露出灰白色的筋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梁府的官船“楚州”号犁开浑浊的河水，船头包铁撞角破开的浪花带着细碎的冰凌，溅湿了倚在舷窗边的梁红玉的额发。六岁的她裹着狐裘，鼻尖冻得通红，乌黑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水天相接处——那里，一道青灰色的巨影正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如同蛰伏的巨兽。

“玉儿瞧见没？”梁弘厚重的手掌按上女儿肩头，甲胄的寒气透过狐裘，“那便是东京汴梁的城墙，高十丈，阔百雉，天下第一雄城！”他的声音里带着武将特有的自豪，可眉宇间却凝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翳。船舷下方，几艘破旧的小渔船正仓皇避让官船掀起的浪涛，渔人佝偻的身影在寒风中缩成一团黑点。

金翠耀目入汴梁

当“楚州”号缓缓泊入汴河码头时，声浪如同实质般撞上船板。千帆林立，桅杆如森，码头上扛夫们的号子声、商贾的吆喝声、骡马的嘶鸣声混杂着河水的腥气扑面而来。梁红玉被父亲抱下跳板，小鹿皮靴刚踏上青石板路，便被汹涌的人潮惊得攥紧了父亲的佩刀绦带。

“紧跟着娘！”王氏急忙牵住女儿另一只手。她今日特意穿了诰命夫人的翟衣，金线绣制的云霞翟纹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流转生辉，可在这人声鼎沸的码头，竟显得有几分局促。

御街宽阔得超乎想象，足够十六驾马车并行。两侧“彩楼欢门”高耸入云，绸缎庄悬挂的蜀锦宛如流霞倾泻，香料铺溢出的沉檀龙麝熏得人头晕目眩。最摄人心魄的是那些穿梭往来的车马：鎏金镶玉的香车宝马，绣帷低垂，只闻环佩叮咚；更有西域骆驼昂首阔步，驼铃悠扬，背上满载着象牙犀角、珍珠珊瑚。

“糖——雪——山——咧！”一声悠长的吆喝穿透喧嚣。梁红玉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白须老翁推着独轮车，车上竟垒着一座晶莹剔透的“雪山”，山顶还点缀着蜜饯雕成的亭台楼阁。老翁手持小铜铲轻敲，碎冰裹着糖霜簌簌落下，引得孩童们围挤争抢。

“那是冰雪元子，汴京一绝。”王氏见女儿看得出神，轻声解释。话音未落，一阵香风袭来，几个身着薄纱舞裙的胡姬踩着金铃鼓点旋身而过，臂钏在腕间叮当作响，蜜色的肌肤在寒风中竟沁出细汗。梁安看得面红耳赤，梁红玉却盯着她们腰间悬挂的弯刀——刀鞘镶嵌着红蓝宝石，与她怀中的七星匕何其相似，却又如此不同。

朱门酒肉臭

转过御街，喧嚣陡然沉寂。高墙深巷隔绝了市声，只余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单调回响。这里是东角楼街的“界身巷”，金银彩帛交易的秘窟。

“屋宇雄壮，门面广阔，望之森然。”梁弘低声念出《东京梦华录》的句子，语气里听不出情绪。一座乌木大门前，几个锦袍商人正验看一匹薄如蝉翼的轻容纱。阳光穿透纱面，在地上投下孔雀翎眼般的光斑。一个胖商人随手将半块咬过的蜜渍雕花扔给脚边乞儿，那雕花用整只木瓜镂成九层宝塔，塔尖还缀着金箔。

“暴殄天物！”王氏蹙眉低语。梁红玉却盯着那乞儿——他瘦得像根芦苇，捧着瓜雕狼吞虎咽，瓜瓤的金箔粘在皴裂的嘴角，闪烁着刺目的光。

巷子尽头是潘楼酒店。三楼雅间，镂空紫檀屏风后传来丝竹管弦之声。梁红玉踮脚从缝隙窥去：几个头戴镂金冠、身着孔雀罗的贵公子正举杯调笑，一个醉醺醺的年轻人将整碗羊羔酒倾入身旁歌伎微敞的领口，琥珀色的酒液顺着雪白的肌肤蜿蜒而下，满座轰然叫好。地板上，一条完整的黄河金鲤只动了几筷，鱼眼空洞地望着描金藻井。

“玉儿，非礼勿视。”王氏一把拉回女儿，指尖冰凉。窗外寒风卷起枯叶，打着旋儿扑在窗棂上，雅间内的暖香熏风与窗外的萧瑟仿佛两个世界。

血泪花石纲

次日清晨，梁弘需赴枢密院述职。车驾行至内城万胜门，却被一阵凄厉的哭喊阻住去路。

“让路！皇纲压死人可不偿命！”粗野的呵斥声中，一队长龙般的队伍缓缓蠕动。数十名赤膊纤夫肩勒麻绳，身躯几乎贴地，粗粝的绳索深陷进皮肉里，洇出血痕。他们拖拽的并非舟船，而是一架巨大的柞木平车，车上用碗口粗的铁链固定着一块狰狞的太湖石。那巨石高约两丈，孔窍密布如蜂巢，通体青黑，在冬日晨光中泛着阴冷的光泽。

“停！”梁弘喝令停车。他认得这石头——三年前苏州进奏院的邸报曾绘其图形，名曰“青魔魇”，为运此石凿穿了七座桥梁。一个监工模样的厢军挥舞包铁皮鞭抽打一个踉跄的老纤夫：“老不死的！误了艮岳工期，诛你九族！”鞭梢带起一溜血珠，溅在路旁冻硬的泥地上。

突然，巨石因路面颠簸猛地倾斜，铁链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纤夫们惊恐地试图稳住，可一个瘦弱少年被绳索带倒，眼看就要卷入车轮下！梁红玉失声惊呼的刹那，梁弘己如鹞鹰般掠出车厢。铁臂鞲“锵”地格住滚动的巨轮，另一只手揪住少年衣领向后猛拽。“刺啦”一声，少年破烂的裤管被车轮碾碎，小腿擦出大片血肉模糊。

“大人…饶命…”少年瘫在梁弘脚边瑟瑟发抖，腿上的血混着污泥，在冷风中迅速凝结。梁弘解下自己的玄色斗篷裹住少年，转身怒视监工：“此石不过一死物！尔等竟视人命如草芥？”

监工被梁弘的气势所慑，嗫嚅道：“这…这是朱勔大人亲点的‘青魔魇’，要赶在冬至前立进万岁山…”他瞥见梁弘腰间银鱼袋，语气稍缓，“将军息怒，这些贱民命硬得很…”话音未落，梁弘一拳砸在车辕上，柞木应声裂开一道深纹：“回去告诉朱勔，楚州梁弘问他，这石头吸饱了民脂民血，立在艮岳可会作呕！”

车驾重新启动时，梁红玉回头望去。纤夫们重新套上绳索，如蝼蚁般拖曳着那座沉默的“青魔魇”。老纤夫撕下衣襟为少年包扎，粗布瞬间被鲜血浸透。寒风中，那抹刺目的红，比她腰间匕鞘上的北斗七星更灼烫她的眼。

枢府寒刃光

枢密院白虎节堂森冷如冰。巨大的沙盘占据厅堂中央，黄河蜿蜒如金带，幽云十六州却插满代表辽国的黑狼旗。炭盆噼啪作响，反而衬得堂内死寂。

“梁校尉戍守楚州六年，剿匪十七次，斩首二百级，保境安民，功在社稷。”紫袍玉带的枢密副使翻阅卷宗，声音平板无波，“然今岁秋赋，楚州短绢三千匹，盐课缺额两万贯。朝廷念你军功，不予深究，但空缺需自行填补。”他将文书往前一推，羊皮纸边缘在案几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梁弘单膝跪地，甲叶碰撞声在空旷的厅堂回荡：“辽人陈兵界河，今夏蝗灾又毁淮北稻田，末将恳请枢府奏免今岁…”

“梁校尉！”副使截断话头，指尖敲着文书上朱批的“花石捐”三字，“东南各州皆纳，独楚州例外？莫非你要效仿睦州方腊？”他起身踱至沙盘旁，拈起一枚代表楚州的木牌把玩，“听闻令媛聪慧异常，梁校尉就算不为自己前程着想，也该为儿女计。”

梁弘的脊背瞬间绷紧如弓弦。他抬眼望向沙盘——象征楚州的木牌被副使随手抛在角落，旁边是插满黑旗的幽燕之地。堂外隐约传来教坊司排练新曲的笙箫，绮靡的《望瀛州》飘进森严的节堂，荒诞得令人心寒。

州桥明月雪

夜幕下的州桥夜市亮如白昼。王家香饮子铺前支起数十盏琉璃灯，杏仁酪、紫苏饮、冰雪甘草汤在青瓷碗里漾着的光泽。梁红玉捧着王氏买的荔枝膏小口啜饮，甘甜的滋味却压不住白日所见那少年腿上鲜血的腥气。

“滚开！挡了蔡衙内的路！”一阵马嘶人沸打破喧嚣。几匹高头大马横冲首撞，为首锦衣少年扬鞭抽飞一个卖鹌鹑馉饳的老摊主，油锅倾覆，滚烫的热油泼在青石板上滋滋作响。摊主蜷缩在地，竹笼里受惊的鹌鹑扑棱着翅膀，羽毛混着油污粘了满地。

“是蔡京幼子蔡絛…”王氏一把将儿女揽到身后。梁弘按刀欲前，却被亲兵死死拽住：“大人三思！上月御史弹劾蔡絛强占民田，反被黜落琼州！”

马蹄声远去，满地狼藉中，老摊主摸索着捡拾散落的铜钱，烫伤的手背肿起透亮的水泡。一个戴镂空银冠的歌伎从旁边的“庵酒店”走出，门口红栀子灯在她脸上投下暧昧的光影。她将一枚银角子轻轻放在老人面前，转身隐入垂着纱帘的阁楼。梁红玉攥紧了手中喝剩的荔枝膏竹杯，锋利的杯缘割疼了掌心。

回到驿馆，梁红玉在灯下展开白日捡拾的物件：一片纤夫肩上脱落的血痂，半块被踩碎的鹌鹑馉饳，还有一粒从“青魔魇”底座剥落的、沾着泥污的太湖石碎屑。她将这三样东西排在小几上，又解下七星匕压在一旁。冰冷的匕身映着烛火，七颗银星幽光流转，仿佛在无声诘问这光怪陆离的京城。

风雪归途启

五日后离京，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汴梁城堞。车驾出万胜门时，一队新的花石纲正蜿蜒入城。这次运的是一株需十人合抱的百年垂丝海棠，虬枝上还残留着几朵冻蔫的红花。为让巨木通过，城门军正吆喝着拆毁刚修好的瓮城箭楼，砖石轰然坠地的巨响淹没在监工的呵骂声中。

梁弘放下车帘，将一枚象牙笏板递给梁红玉：“枢府赐的，说是赏你机敏。”笏板触手温润，背面却刻着蝇头小楷——“补绢三千匹，盐课两万贯”。

“爹，汴梁不好。”梁红玉忽然开口，小手指向车外风雪中瑟缩的流民，“石头比人贵。”她将笏板塞回父亲手中，紧紧抱住自己的七星匕，仿佛那是唯一不会背叛的依靠。

风雪更紧了。官车驶过结冰的汴河，冰层下黑沉沉的河水呜咽奔流，如同这座帝国血脉里涌动的脓血与暗疮。梁弘望着女儿冻红的小脸上那双过于清亮的眼睛，想起枢密院沙盘旁那曲荒诞的《望瀛州》。他缓缓握紧笏板，象牙在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车过陈留驿，漫天大雪终于吞没了汴梁的轮廓。梁红玉在颠簸中沉入梦境：巨大的太湖石在汴京街道滚动，碾过糖雪山、碾过金银铺、碾过歌伎的银冠，最终撞上艮岳的宫墙。石头裂开了，涌出的不是琼浆玉液，而是纤夫背上结痂的血块，是州桥老摊主手背的烫伤，是父亲枢密院归来那夜，甲胄上凝着的、比冰雪更刺骨的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