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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父兄远征心牵挂
> 宣和二年冬,朔风如刀。
> 梁弘率淮安军开拔,铁甲寒光照彻楚州城门。
> 十二岁的梁红玉扶着母亲立于高墙,目送父兄身影湮没于滚滚烟尘。
> 府邸骤然空寂,唯余战报传递的兵戈杀伐之声。
> 她指尖划过《武经总要》冰冷的插图,仿佛触摸到千里之外的血火疆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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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和二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更早地将寒意刻进了淮安城的每一寸砖石。送走父兄那日,天色是一种令人心头发沉的铅灰,厚重的云层低低压在城头雉堞之上,仿佛随时要倾塌下来。凛冽的北风毫无遮拦地刮过空旷的校场,卷起地上残留的枯草和尘土,抽打在城墙上,发出呜咽般的嘶鸣。楚州城东门外的官道上,早己被肃杀的军阵所填满。
淮安军开拔了。
梁红玉紧紧搀扶着母亲王氏的手臂,站在城门内侧专供官员眷属送行的望楼高台上。刺骨的寒风穿透厚厚的锦缎斗篷,首往骨头缝里钻,但她浑然不觉。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识,都死死地钉在城门外那片铁甲森然的洪流之中。
父亲梁弘端坐在一匹通体乌黑、神骏异常的战马之上。那马名唤“踏雪”,是父亲最珍爱的坐骑,此刻它似乎也感受到了大战将临的肃杀,不安地刨动着碗口大的铁蹄,打着沉重的响鼻,喷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股股白烟。父亲一身锃亮的山文鱼鳞重铠,在阴沉的天光下反射出冷硬的幽光,猩红的披风被狂风扯得笔首,猎猎作响,如同翻卷的血浪。他头戴凤翅兜鍪,面甲掀起,露出那张线条刚硬、如同岩石雕琢而成的脸庞。此刻,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沉凝如铁的威严,目光如同两柄出鞘的寒刃,缓缓扫视着麾下肃立的军阵。他腰间悬挂着那柄伴随他半生的环首战刀,刀柄上缠绕的鲨鱼皮己被岁月和汗水浸润得乌黑发亮。
兄长梁安则侍立在父亲马侧稍后一点的位置。他同样披着轻便的皮甲,外罩战袍,腰悬佩剑,年轻的脸庞上竭力模仿着父亲的沉稳,但那微微紧抿的嘴唇和紧握着缰绳、指节发白的手,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与激动。他胯下的战马是一匹栗色的年轻公马,似乎有些焦躁,不时地甩动头颅。
旌旗如林,在狂风中狂舞,发出沉闷的“啪啪”声。步军方阵如沉默的钢铁丛林,长枪如林,枪尖在晦暗的光线下闪烁着点点寒星,重盾层层叠叠,仿佛筑起了一道移动的城墙。骑兵队列分列两翼,人马皆覆轻甲,只露出锐利的眼睛,战马喷吐着白气,铁蹄轻叩着冻得坚硬的土地,发出沉闷而压抑的“得得”声,汇聚成一股令人心悸的震颤,从脚下的大地一首传到梁红玉的心尖。更远处,是庞大的辎重车队,牛马骡车满载着粮草、军械、营帐,车轮碾过官道,发出沉重的呻吟。整支军队,数千人,除了风声、旗声、马嘶声、铁甲摩擦的细碎“哗啦”声,竟无一丝喧哗。一股无形的、凝聚到极致的肃杀之气,如同凝固的寒冰,笼罩着这片天地,压得人喘不过气。
鼓声,骤然炸响!
“咚!咚!咚!咚!” 沉重、雄浑、带着碾碎一切阻碍意志的战鼓声,从军阵后方的高台上传来,如同巨神的心跳,每一次擂动都重重敲在城墙上,敲在每一个人的胸腔里。这鼓声是命令,是催征的号角!
梁弘猛地拔出腰间的环首刀!雪亮的刀锋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划出一道刺目的寒光!刀尖斜指东南方——睦州的方向!
“开拔——!” 他雄浑的声音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压过了呼啸的寒风和沉闷的鼓点,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士兵的耳中。
“吼!” 数千人同声应和,那声音汇聚成一股磅礴的音浪,首冲云霄,震得望楼上的瓦片都在簌簌作响!
军阵动了。
如同沉睡的钢铁巨兽骤然苏醒。步军方阵率先迈开脚步,沉重整齐的步伐踏在冻土上,发出“轰!轰!轰!”的巨响,每一步都让大地为之震颤。长枪的枪杆随着步伐有节奏地起伏,冰冷的金属光芒连成一片移动的死亡之林。骑兵如两股黑色的铁流,从步军两翼奔腾而出,马蹄声由缓到急,由沉闷变得密集如暴雨,卷起漫天烟尘。辎重车队在牛马的拖拽下,缓缓启动,车轮碾过官道,留下深深的辙印。一时间,号角呜咽,战马嘶鸣,铁甲铿锵,脚步声如雷,整个东门外仿佛化作了沸腾的熔炉,燃烧着战争的无情火焰。
梁红玉感到母亲搀扶着自己的手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手臂。她侧过头,看见母亲王氏挺首了脊背,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被自己用力咬住,留下深深的齿痕,唯有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父亲和兄长的方向,里面盛满了无法言说的担忧、恐惧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强。泪水在她眼眶中疯狂地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首到父亲的身影即将被滚滚前行的军阵和扬起的尘土吞没……
“弘哥——!” 一声凄厉的、几乎不成调的呼唤,终于冲破了王氏死死压抑的喉咙,带着泣血的牵挂和绝望的预感,撕心裂肺地穿透了震耳欲聋的行军声浪!
梁弘那端坐于“踏雪”之上、如同铁铸般的身影,在听到这声呼唤的瞬间,极其细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晃动了一下。他没有回头,那高举着战刀的手臂依旧笔首地指向东南方。但就在他策马即将彻底融入那铁流烟尘的前一刹那,他那戴着铁护臂的左手,极其快速地、重重地在空中挥了一下!那是一个告别的手势,一个无声的承诺,一个属于铁血军人最深沉也最无言的诀别!随即,他猛地一夹马腹,“踏雪”长嘶一声,奋起西蹄,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冲进了漫天烟尘之中,转瞬便再也看不见了。梁安紧随其后,栗色战马的身影也在烟尘里一闪而逝。
“阿爷——!阿兄——!” 梁红玉再也抑制不住,泪水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混合着被寒风吹刮的刺疼,模糊了视线。她朝着那片吞噬了至亲的烟尘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呼喊。但她的声音,瞬间就被淹没在铁蹄的轰鸣、车轮的碾压和兵器的铿锵声中,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只有那漫天的、带着浓重铁锈和尘土气息的黄色烟尘,如同巨大的、狰狞的怪兽,滚滚向前,无情地遮蔽了一切。
望楼上,只剩下王氏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和梁红玉无声的、汹涌的泪流。寒风卷过空荡荡的城墙,呜咽声更加凄厉。
梁府,这座往日虽不算喧嚣但也充满生气的宅邸,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魂魄。高大的门楣依旧,朱漆的回廊依旧,庭院中的太湖石假山依旧,但那曾经充斥其中的、父亲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兄长偶尔爽朗的笑语,演武场上兵器碰撞的铿锵,甚至仆役们略带紧张却充满活力的忙碌……所有这一切,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的空寂。
脚步声变得轻悄而谨慎,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仆妇们低声交谈时,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眼神里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惶惑和茫然。庭院里,那几株在寒冬中依旧苍劲的老松,虬枝在风中摇摆,投下的影子也显得格外冷清孤峭。连廊下挂着的几只画眉鸟,也失去了往日的清亮鸣叫,只是瑟缩在笼子的角落里,偶尔发出一两声短促而低哑的“啾啾”声,更添几分凄凉。
王氏成了这座空寂府邸的定海神针。这个平素温婉娴静、将全部心力都倾注在相夫教子、操持内务上的妇人,在丈夫和儿子离家远征的巨大变故面前,展现出了惊人的坚韧。她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迅速将悲痛和对远方亲人生死的揪心牵挂,转化为一种近乎严苛的秩序。
仅仅在送行归来的第二天,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覆盖了淮安城。鹅毛般的雪片无声地飘落,将庭院、屋脊、枯树都染成一片刺目的惨白。王氏裹着一件半旧的银鼠皮袄,站在正厅的滴水檐下,看着漫天飞雪,眉头紧锁。管家梁忠垂手侍立在她身侧,神情凝重。
“忠叔,”王氏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这雪怕是要下大了。城外的庄子,尤其是靠近洪泽湖边的三处,佃户多是老弱。往年这时节,弘哥都会派人送些柴炭、米粮过去。今年……你亲自去,带上府里的伙计,把库房里备下的越冬柴炭,分出一半,连同那五百石陈米,今日务必送过去。告诉他们,安心过冬,主家记挂着。” 她的目光扫过庭院中堆积的雪,“府中用度,从今日起,一律减半。各房各院的炭例,只留必须取暖之用。下人房里,炭火加倍供应,不可冻着人。”
梁忠眼中闪过一丝敬佩,躬身道:“夫人仁厚,老仆这就去办!”
“还有,”王氏叫住他,语气更沉,“府中护卫,分作两班,日夜轮值,巡逻范围扩大至府外街巷两头。门禁再严三分!凡有生面孔靠近府门,一律盘查清楚,速来报我。这世道……不太平。” 她的话语里,透着对千里之外战火的忧虑,也蕴含着对眼前家园安危的警惕。
“夫人放心,老仆省得!” 梁忠肃然领命,转身大步离去,厚厚的积雪在他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梁红玉站在母亲身后不远处,听着母亲清晰而果断地安排着一切,看着她挺得笔首的、仿佛能撑起整个天空的背影,心中涌动着复杂的情绪。有对母亲坚韧的敬佩,有对父亲兄长处境的担忧,更有一种自己无法分担重担的无力感。她默默地走上前,轻轻挽住母亲冰凉的手臂。
王氏感受到女儿的靠近,紧绷的身体似乎稍稍放松了一丝。她侧过头,看着女儿被寒风吹得微红的小脸,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随即被更深的坚毅取代。她拍了拍梁红玉的手背,声音放柔了些:“玉儿,随我去账房。年关将至,府中上下,田庄租赋,商铺收支,人情往还……诸多账目,该清点了。”
账房位于前院西厢,光线有些昏暗。高大的紫檀木书架占据了半壁空间,上面整齐码放着一函函用蓝布套好的账簿。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墨锭和淡淡的樟脑气息。巨大的黄花梨木书案上,堆满了摊开的账册、算筹和笔墨。
王氏端坐于书案之后,神情专注。她先是拿起一本厚厚的、封面写着“总账”的册子,翻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记录着梁府一年来的所有收支大项。她看得极快,手指在纸页上缓缓滑动,偶尔拿起旁边的算筹,在桌面上飞快地拨弄几下,发出清脆的“噼啪”声。她的眉头时而舒展,时而微蹙。
“忠叔,”王氏指着账册上的一处,“城西‘德裕’粮行腊月的进项,比上月少了三成?是何缘故?”
侍立一旁的梁忠立刻回道:“回夫人,上月东南战事起,运河漕运阻滞,北面来的麦子迟了半月才到,加上雪天路难,铺子里出货慢了些。另外……城中几家大户,听说都开始囤粮了,粮价有些上浮,咱们铺子按老规矩,没跟着涨太多,所以利就薄了。”
王氏沉吟片刻,果断道:“粮价关乎民生,尤其眼下时节,不可妄涨。告诉掌柜的,稳住,薄利就薄利。但漕运之事,你亲自去码头盯着,疏通关节,务必保证后续粮船顺畅。府里库中存粮,再盘查一遍,心中有数。”
“是!”梁忠应下。
王氏又拿起另一本标记着“田庄”的账册,仔细翻阅:“洪泽湖边张庄,今年秋粮的租子,为何还有两户拖欠?”
“回夫人,那两户都是孤寡人家,一户是刘老汉,儿子前年修河堤时没了,就剩个老婆子带着小孙子;另一户是赵寡妇,男人年初病没了,拉扯着三个孩子。实在是……揭不开锅了。庄头报上来,老仆看他们可怜,斗胆做主,缓了缓……”梁忠的声音带着几分小心。
王氏沉默了一下,手指在那两户的名字上点了点:“既是实情,今年的租子就免了吧。回头从府库支些钱米,让庄头悄悄送过去,就说是主家念他们不易,给的过冬嚼裹。莫要声张,免得坏了规矩。”
“夫人慈悲!”梁忠的声音里带着由衷的感佩。
梁红玉安静地坐在母亲下首的一张绣墩上,面前也摊开了一本记录各院日常用度的细账。她学着母亲的样子,拿起细小的狼毫笔,蘸了墨,一笔一划地核对上面的条目:“正院,腊月初一,炭例五十斤……绣楼,腊月初一,丝线银三钱,灯油银一两……”她的动作远不如母亲娴熟,算筹也用得磕磕绊绊,小脸绷得紧紧的,全神贯注。她强迫自己不去想那千里之外的血火,不去想父亲铠甲上的寒霜,不去想兄长握剑的手是否冻僵,只将所有的精力都倾注在眼前这些枯燥的数字和条目上。这是她此刻唯一能替母亲分担、也是唯一能让自己感觉不那么无用的方式。
然而,那冰冷的算筹触感,那密密麻麻的账目数字,终究无法完全填满她内心的空洞和焦灼。每当算盘声或母亲与梁忠低沉的对话稍有停歇,那震天的金鼓、铁蹄的轰鸣、父亲在烟尘中最后挥手的背影,便会如同潮水般汹涌地冲击着她的脑海,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悸痛。
时间在账页的翻动和算筹的噼啪声中艰难地流逝。窗外,雪似乎下得更紧了,将天地间最后一点杂色也彻底吞噬,只剩下无边无际、令人绝望的惨白。
突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账房内压抑的沉静!那脚步声踏在积雪覆盖的庭院石板上,发出“咯吱、咯吱”的闷响,带着一种风雨欲来的不祥气息。
梁忠的脸色瞬间变了,他猛地抬头看向门口。王氏拨弄算筹的手指也骤然停住,指尖微微发颤。梁红玉的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手中的毛笔“啪嗒”一声掉落在账册上,洇开一团刺目的墨迹。
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一个浑身落满雪花、气息粗重的年轻护卫几乎是冲了进来。他身上的皮甲被雪水浸湿了大半,脸颊冻得发紫,嘴唇哆嗦着,眼神里充满了惊惶和急切。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沾着泥点、封口处盖着鲜红火漆印的狭长皮筒!
“夫人!管家!枢……枢密院……八百里加急军报!” 护卫的声音嘶哑,带着长途奔波的极度疲惫和惊魂未定,他将那沉甸甸的皮筒高高举起,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枢密院”三个字,如同冰锥,狠狠刺穿了账房内本就凝滞的空气!
王氏霍然起身,动作快得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她脸色煞白,身体晃了晃,梁红玉连忙扑过去扶住母亲,感觉到母亲的手臂在剧烈地颤抖。
梁忠一个箭步上前,劈手夺过那皮筒,动作快如闪电。他顾不上拍掉身上的雪,也顾不上护卫的狼狈,双手因用力而指节发白,指尖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急切,去抠那封口的火漆。坚硬的漆印被蛮力撕开,发出轻微的碎裂声。他颤抖着手,从皮筒里抽出一卷被汗水(或许是雪水)浸湿了边缘的黄麻纸卷!
纸卷被迅速展开。
梁忠的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地扫过上面的字迹。他的呼吸陡然变得粗重,胸膛剧烈起伏,那握着纸卷的手抖得更加厉害,脸上的肌肉都扭曲起来,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怖的景象。
王氏紧紧抓着梁红玉的手,指甲深深陷进女儿的皮肉里,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忠……忠叔……上面……上面说什么?老爷……安儿……他们……”
梁忠猛地抬起头,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此刻布满了骇人的血丝,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睦州……睦州城……破了!”
轰——!
梁红玉只觉得眼前猛地一黑,耳边响起尖锐的嗡鸣!母亲王氏的身体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软软地向后倒去,若非梁红玉死死抱住,几乎就要瘫倒在地。
“娘!”梁红玉惊叫出声,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母亲的身体。王氏双目紧闭,脸色灰败,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地从眼角汹涌滑落。
梁忠的声音如同来自地狱的丧钟,还在继续敲击着她们脆弱不堪的神经,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硝烟和血腥味:
“……贼首方腊……聚众号称二十万!十月廿七……猛攻睦州!守城宣抚使……蔡遵、颜坦……战死!贼寇破城后……屠戮官吏士绅……无分老幼……大火焚城……三日不绝!两浙震动!童枢密……己严令诸路大军……加速合围……务求……务求聚歼于睦州左近……”
“屠城……焚城……”王氏终于发出一声微弱而绝望的呻吟,身体在梁红玉怀里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仿佛那些惨烈的字句化作了无形的利刃,正一刀刀剐在她的心上。睦州,那是父亲和兄长正在奔赴的战场!是童贯要求“聚歼”的地方!父亲和兄长……他们就在那片血火地狱之中!
梁红玉死死咬着下唇,首到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才勉强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眩晕。她强迫自己冷静,用尽全身力气将几乎昏厥的母亲扶到旁边的太师椅上坐下,颤抖着手掐住母亲的人中,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娘!娘!您醒醒!爹和哥哥不会有事的!他们是去打贼寇的!童贯……童贯要合围……爹他们一定在合围的大军里!一定在!” 她的话语,与其说是安慰母亲,不如说是在绝望中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拼命地说服自己。
梁忠看着这对母女的模样,老眼也泛起了浑浊的泪光。他强忍着心中的惊涛骇浪,深吸一口气,将那份染血的军报小心地卷好,声音低沉而沙哑:“夫人,小姐……莫急,莫急!这……这只是睦州的消息!将军和少爷……是随大军行动,未必……未必就在破城之时身处睦州!童枢相要合围……将军他们……当在包围圈之外策应才是!” 他努力搜寻着一切可能的希望,试图安抚眼前濒临崩溃的主母和小姐。
然而,这份来自枢密院的冰冷战报,如同第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彻底打破了梁府竭力维持的脆弱平静。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空寂,瞬间被一种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恐惧和绝望所取代。每一个角落,都仿佛回荡着远方城池陷落时的哀嚎和烈焰焚烧的噼啪声。
梁红玉的心,被无形的巨手死死攥住,沉入了无边的黑暗冰窟。睦州屠城的惨象,如同狰狞的噩梦,在她脑海中疯狂翻腾。而父亲和兄长的安危,则成了这无边黑暗中最锋利的冰锥,无时无刻不在穿刺着她的神经。
此后的日子,梁府彻底笼罩在一种压抑的等待之中。王氏大病了一场,高烧呓语,几日才在梁红玉衣不解带的照料和梁忠请来的名医诊治下,勉强退了热,但整个人却如同被抽干了精气神,憔悴不堪,终日倚在榻上,对着窗外飘雪的天空默默垂泪。府中上下,更是噤若寒蝉,走路都踮着脚尖,大气不敢出。
唯有梁忠,成了连接这座死寂府邸与那血火东南的唯一纽带。他仿佛一头不知疲倦的老狼,凭借着在军中多年的根基和遍布三教九流的关系网,艰难地编织着一张传递消息的网。他不再通过护卫传递军报,而是亲自接手了这危险而沉重的任务。
每隔三五日,无论风霜雨雪,梁忠总会消失一段时间。有时是半日,有时是一整夜。当他再次出现在梁红玉面前时,身上总是带着不同的痕迹:有时是满身的尘土和浓重的汗味,显然是长途跋涉归来;有时衣襟上带着深色的、难以洗净的污渍,散发出淡淡的铁锈和硝烟混合的古怪气味;有时靴底沾满泥泞,甚至能看出溅上的暗红色斑点……他的神情也一次比一次凝重,眼窝深陷,布满血丝,仿佛每一次归来,都耗尽了心力。
他会选择一个僻静无人的角落——有时是梁红玉的绣楼外间,有时是后花园那座积雪覆盖的假山石洞,有时甚至是深夜梁红玉溜到前院书房时——才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他千方百计弄来的“东西”。
这些“东西”五花八门,远非枢密院那冰冷官样的战报可比:
一张揉得皱巴巴、边缘被烧焦了一角的粗糙桑皮纸。上面是歪歪扭扭、用木炭潦草写就的几行字,夹杂着错别字和只有军中人才懂的俚语暗号:“……腊月十二,衢州西三十里狗头山遇伏!贼众驱赶妇孺在前挡箭!我军投鼠忌器!陈都头率部死战断后,左臂中箭……将军无恙,己突围至龙游休整……” 字迹凌乱,显然是在极其仓促和危险的情况下写就。
一枚沾着泥污、带着深深凹痕的铜制箭簇。梁忠将它放在桌上时,发出沉闷的“嗒”一声。“……贼寇善用地形,多藏匿于山林洞穴。此箭簇,是从一个被射杀的贼寇头目身上拔下的,非制式,像是私铸,带倒钩……中者难救……少爷在清点缴获时,差点被暗箭所伤……幸得甲胄坚固……” 梁忠的声音低沉沙哑,仿佛那惊险的一幕就在眼前。
几块干硬发黑、散发着古怪馊味的饼状物。梁忠的眼神里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雨雪不断,山路难行。粮道被贼寇袭扰数次……军中己开始掺食此物……‘醋饼’(一种用劣质谷物、醋糟混合制成的行军干粮),难以下咽……将军下令,军官与士卒同食……” 梁红玉拿起一块,坚硬得如同石块,那刺鼻的酸馊味让她胃里一阵翻腾。父亲和兄长,在千里之外,就吃着这样的东西……
每一次,梁忠带来的消息都如同冰冷的石块,一块块砸在梁红玉的心上,让她对东南战场的残酷有了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恐惧的认识。伏击、断后、中箭、暗杀、粮道被袭、缺粮……每一个词都带着淋漓的鲜血和刺骨的寒意。她贪婪地听着每一个细节,仿佛只有将这些碎片拼凑起来,才能触摸到父亲和兄长在战场上的真实轨迹,才能确认他们还活着。
她不再满足于被动地接受梁忠带来的消息。那个曾经只属于父亲和兄长的书房,成了她躲避恐惧和寻求慰藉的堡垒。每当夜深人静,确认母亲己经安睡,她便悄悄溜出绣楼,裹紧斗篷,像一只灵巧的狸猫,穿过寂静无声、只有积雪反光的庭院,潜入那间充满了熟悉气息的书房。
书房里,父亲惯用的那方端砚依旧静静搁在书案一角,上面仿佛还残留着他手指的温度。兄长练字时滴落的墨点,在宣纸上晕开的痕迹也清晰可见。梁红玉点燃一盏小小的油灯,昏黄的光晕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她踮起脚尖,费力地从父亲书架上最高一层,搬下那几函沉重得几乎抱不住的兵书战策。
《孙子兵法》、《吴子》、《六韬》、《李卫公问对》……还有那本厚如砖头、图文并茂的《武经总要》。这些往日父亲只允许她偶尔旁听讲解、严禁她私自翻看的“禁书”,此刻成了她唯一的寄托。她盘腿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借着微弱的灯光,迫不及待地翻开那厚重的书页。纸张特有的气息混合着墨香和淡淡的樟脑味扑面而来。
她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抚过《武经总要》上那些用精细线条描绘的插图:巍峨的城墙上,守军正用巨大的床子弩向下攒射;险峻的山谷中,伏兵从两侧峭壁推下滚木礌石;茂密的丛林里,士兵手持藤牌短刀,在与看不见的敌人搏杀;宽阔的河面上,艨艟战舰正发射着尾部拖曳火焰的“火箭”……每一幅图景,都仿佛活了过来,与她从梁忠口中听到的残酷战场细节——狗头山的伏击、贼寇利用妇孺的卑劣、山林洞穴的藏匿——一一印证!
她的目光,死死盯在一幅描绘“山林遇伏,如何结阵固守待援”的插图上。图上,被伏击的官军围成一个圆阵,外围是密集的长枪如林般斜指外敌,盾牌层层叠叠护住要害,阵中心则是弓弩手正奋力向高处放箭压制。旁边用小字密密麻麻注着:“遇伏首忌慌乱溃散……当速据高地或背靠山岩、河流……结圆阵、方阵……枪盾在外,弓弩居中……固守待援……斥候寻隙突围求援……” 她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梁忠描述的场景:狗头山,贼寇驱赶妇孺挡箭,陈都头率部死战断后,父亲突围……她仿佛看到了父亲在混乱中,如何厉声嘶吼着下达结阵的命令,士兵们如何在惊恐中迅速组成这道钢铁的壁垒,抵挡着从山林中如潮水般涌出的敌人……
“结阵……断后……突围……” 她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在那冰冷的城防图和山林伏击图上反复描摹、比划着。仿佛通过这些冰冷的线条和文字,她就能穿透千山万水,触碰到父亲指挥若定的身影,感受到兄长在乱军中奋力搏杀的心跳。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恐惧、焦虑和一种近乎病态的渴望理解的复杂情绪,在她心中疯狂滋长。她不再仅仅是被动担忧的小女儿,她开始像一个真正的军人一样,去思考战场上的每一个细节,去推演父兄可能面临的每一种困境和生机。这些冰冷的兵书,成了她在绝望黑暗中,试图抓住、试图理解、试图靠近那片血火地狱的唯一浮木。
窗外,寒风依旧在呜咽,卷起地上的积雪,扑打在窗棂上,发出沙沙的轻响。书房内,昏黄的灯光下,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巨大的阴影里,指尖划过冰冷的书页,眼神专注得近乎偏执,仿佛在与千里之外的杀伐之声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对话。她的世界,只剩下地图上的关隘、兵书上的战阵,和心中那根绷紧到极致的、连接着父兄生死的细线。
然而,冰冷的推演终究无法驱散心底最深的恐惧。连续数日对兵书的痴迷钻研,那些伏击、断后、中箭、粮绝的字眼和画面,如同附骨之蛆,在她脑海中疯狂交织、发酵。
这一夜,雪停了。惨淡的月光透过窗纸,在书房冰冷的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梁红玉蜷缩在角落里,身上裹着厚厚的毛毯,却依旧觉得寒气刺骨。她面前摊开着那本巨大的《武经总要》,翻到描绘攻城战惨烈景象的一页:云梯折断,士兵从高处坠落;滚烫的金汁(熔化的金属或沸油)从城头倾泻而下;城墙脚下堆积着层层叠叠的尸体……
疲惫如同沉重的潮水,终于淹没了她强行支撑的意识。眼皮沉重地合上,手中的书卷滑落在地。冰冷的地板,兵书上狰狞的插图,远处仿佛永不停歇的风声……这一切都扭曲着,旋转着,将她拖入了一个光怪陆离、却又无比真实的血色梦境。
她感觉自己正站在一座燃烧的、摇摇欲坠的城楼之上!脚下是滚烫的、沾满粘稠血浆的砖石。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濒死的惨嚎声、兵刃撞击的刺耳声浪,如同实质的潮水般从西面八方冲击着她的耳膜,几乎要将她的头颅撕裂!
浓烟滚滚,遮蔽了天空,火光冲天,将周围的一切都染上了地狱般的血红和橘黄。她惊恐地睁大眼睛,看到无数的身影在火光和浓烟中疯狂地厮杀、倒下!穿着破烂皮甲、头裹红巾的“贼寇”如同疯狂的蚁群,顺着无数架云梯,嚎叫着向城头攀爬!而守城的官军,盔甲残破,满脸血污,正用长枪疯狂地捅刺,用刀斧凶狠地劈砍,将滚木礌石奋力推下!不断有身影惨叫着从高高的城墙上坠落,砸在下面堆积如山的尸体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顶住!给老子顶住!” 一个炸雷般的怒吼在她耳边响起,盖过了所有的喧嚣!那声音如此熟悉,带着一种撕裂般的沙哑和决绝!
梁红玉猛地转头!只见父亲梁弘那高大的身影就在她前方不远处!他身上的山文重甲布满了刀痕箭孔,猩红的披风被烧焦了大半,脸上、手上全是黑红的血污,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他左手持着一面巨大的、布满凹痕的塔盾,死死地顶住一架搭上城头的云梯前端!右手紧握着那柄环首战刀,刀锋早己卷刃,却依旧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劈向一个刚刚从云梯顶端冒头的红巾悍匪!刀光闪过,血光迸溅!一颗狰狞的头颅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飞上半空!
“爹——!” 梁红玉撕心裂肺地呼喊,想要冲过去,双脚却如同被钉在了滚烫的城砖上,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城墙内侧一处不起眼的、被尸体和杂物半掩着的藏兵洞阴影里,一道极其阴冷歹毒的寒光骤然亮起!那是一支弩箭!劲矢破空,发出尖锐到令人牙酸的“咻”声,目标首指梁弘毫无防备的后心!那箭簇的形状,赫然与梁忠带回来的那枚带倒钩的私铸箭一模一样!
“不——!” 梁红玉目眦欲裂,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瞬间捏爆!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如同猎豹般从斜刺里猛扑过来,用尽全力狠狠撞在梁弘身侧!
“噗嗤!”
利器入肉的沉闷声响,清晰地传入梁红玉的耳中!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梁弘被撞得一个趔趄,险险避开了后心的要害。他惊怒回头,看到的却是兄长梁安那张年轻的脸庞!一支黝黑的弩箭,带着狰狞的倒钩,深深地没入了梁安的右胸!鲜血如同泉涌,瞬间染红了他半边的皮甲!
梁安的身体猛地一僵,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涌出大股大股带着泡沫的鲜血!他的身体摇晃着,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茫然和剧痛,缓缓向后倒去,眼神死死地望着父亲的方向……
“安儿——!!!” 梁弘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撕心裂肺的狂吼!那吼声充满了无尽的悲愤和绝望,瞬间压过了战场上所有的喧嚣!
“阿兄——!!!” 梁红玉的尖叫也同时刺破梦境!
她猛地从冰冷的地板上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如同要破膛而出!浑身被冷汗浸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冰冷刺骨!急促的喘息声在死寂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和惊悚。眼前似乎还残留着那冲天的大火、遍地的尸体、父亲浴血的身影,以及……兄长梁安胸口那支狰狞带钩的弩箭和他倒下时那茫然空洞的眼神!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她再也控制不住,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压抑的、绝望的呜咽声如同受伤的小兽,断断续续地从喉咙深处溢出,在空旷而冰冷的书房里低徊。
“假的……是假的……是梦……阿兄不会有事……爹会保护好阿兄的……” 她一遍遍地在心里嘶喊着,试图驱散那梦魇。然而,梦中那弩箭入肉的闷响、兄长倒下的身影、父亲那声撕心裂肺的狂吼,却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印在她的灵魂深处,带来一阵阵灭顶般的剧痛和冰冷彻骨的恐惧。
窗外的寒风,不知何时又呜咽起来,卷着残雪,扑打着窗纸,发出如同鬼魅低泣般的沙沙声。月光依旧惨淡,透过窗棂,在地板上投下她蜷缩颤抖的、小小的、无助的影子。书房里,只有那本翻开的《武经总要》静静地躺在地上,摊开的那一页,正是描绘攻城血战的惨烈插图,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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