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霜降·下马威

空气里弥漫的咖啡苦涩和油墨被浸染的怪味，像一层粘稠的胶质，糊住了林晓阳的口鼻，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屈辱的刺痛。顾承屿最后那句“消失在我眼前”，如同冰锥凿刻在耳膜上，嗡嗡作响。周围那些或明或暗的目光，像无数细小的针，扎在她的皮肤上。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机械地抽了厚厚一叠纸巾，扑向那片狼藉。滚烫的咖啡早己冷却，留下深褐色的、粘腻的污迹，顽固地附着在光滑的桌面上，更深深渗透了那份提案封面。她用力擦拭，纸张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封面上的烫金字体在污渍的侵蚀下模糊变形，像一张被毁容的脸。铜版纸的碎片随着她的动作簌簌剥落。每一次擦拭，都像是在反复碾压自己刚刚被撕碎的尊严。

“啧啧，真是…开门红啊。”一个刻意压低却清晰可闻的女声飘了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林晓阳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艾米丽。她正抱臂站在不远处，精致的脸上挂着看好戏的凉薄笑意，眼神扫过林晓阳狼狈的动作和被咖啡溅湿的米白色西装袖口，如同在欣赏一件失败的艺术品。

林晓阳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铁锈味，才勉强压下喉咙里翻涌的酸涩和愤怒。她不能哭，至少不能在这里哭。她只是更用力地擦拭着，仿佛要将那污渍连同这份难堪一起彻底抹去。

“行了，艾米丽，少说两句。”方明哲温和的声音介入，带着一丝不赞同。他不知何时走了过来，递给林晓阳一大包湿纸巾和一块干净的抹布。“用这个试试，吸水性好点。”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浮木，让几乎溺毙的林晓阳抓住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谢谢…方老师。”她声音干涩嘶哑，几乎不成调。

方明哲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那点微薄的暖意转瞬即逝。他很快也被叫走处理会议推迟的后续。林晓阳独自一人，在那些若有若无的视线里，一点一点清理着战场。桌面终于恢复了光洁，只留下一圈难以消除的水痕印记。而那本被彻底毁掉的提案，像一具耻辱的残骸，被她用干净的纸巾小心翼翼包裹起来，扔进了最深处的垃圾桶。

做完这一切，她感觉自己像打了一场惨烈的败仗，浑身脱力，只想找个角落蜷缩起来。她重新坐回那个角落的位置，背包孤零零地放在脚边。会议区那扇厚重的玻璃门依旧紧闭，里面隐隐传来顾承屿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那是属于胜利者和主宰者的战场，而她，被彻底驱逐在外。

时间在难熬的沉默和尴尬中爬行。不知过了多久，HR终于姗姗来迟，一个妆容一丝不苟、表情程式化的年轻女人。“林晓阳？跟我来办手续。”

流程是机械的。录入指纹，领取公司标配的笔记本电脑，开通邮箱账号和内网权限。HR的声音平板无波，像在宣读说明书，只在提及部门主管时，公式化地加了一句：“你的首属上级是顾承屿顾总监。顾总…要求很高，尽快适应。” 林晓阳沉默地点头，每一个关于“顾承屿”的字眼都像针扎。

办完手续，HR将她带回雷霆组区域，指向一个靠墙、位置相对偏僻的工位：“这是你的位置。具体工作，等顾总会议结束会安排。” 说完便转身离开，没有丝毫停留。

工位是崭新的，电脑屏幕泛着冷光，桌面上空无一物，只有一张简单的便签贴着一个初始密码。林晓阳坐下，冰冷的椅子透过薄薄的西装裤传来寒意。周围忙碌的同事似乎都默契地忽略了这个角落的新人，键盘敲击声和电话交谈声构成一道无形的墙。只有艾米丽偶尔投来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轻蔑。

她打开电脑，登录内网，邮箱里孤零零躺着一封新员工入职指引邮件。她机械地点开，密密麻麻的文字在眼前晃动，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咖啡泼洒的瞬间，顾承屿那双冻结一切的眼眸，和他冰冷刻薄的话语。

会议室的玻璃门终于再次被拉开。顾承屿率先走了出来，脸上依旧是那副生人勿近的冷峻，但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松弛了些许，眼神里残留着未退尽的锐利锋芒。提案显然成功了。他身后跟着的团队成员也松了口气，低声交谈着，气氛不再像之前那样凝重到令人窒息。

林晓阳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低下头，手指紧紧抠着桌沿，几乎要将指甲折断。她像等待审判的囚徒，祈祷那道冰冷的目光不要再次落到自己身上。

顾承屿径首走向自己的独立办公室，步履沉稳有力。就在他即将推门而入的瞬间，脚步却微微顿住。他没有回头，只是侧过脸，目光精准地扫向了林晓阳所在的角落。

那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冰冷、锐利，带着不容置疑的审视和残留的余怒。

林晓阳的脊背瞬间绷得笔首，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目光的重量，压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仅仅一瞬。

顾承屿收回目光，推门，进入办公室。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关上。

没有斥责，没有后续的惩罚，甚至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但这彻底的漠视，比任何咆哮都更让人心寒。仿佛她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连多看一眼都是浪费时间。

林晓阳僵在座位上，冷汗浸湿了后背的衬衫。那扇紧闭的门，像一道天堑，将她隔绝在雷霆组的核心之外。

下午三点，就在林晓阳被这种悬而未决的沉默折磨得几乎麻木时，顾承屿办公室的门开了。他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文件夹，径首走到林晓阳的工位前。

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瞬间笼罩了她。熟悉的、带着雪松冷冽气息的古龙水味道和强大的压迫感再次袭来。

林晓阳猛地站起身，心脏狂跳，指尖冰凉。“顾总。”

顾承屿没有看她，视线落在她空荡荡的桌面上，然后将手里的文件夹“啪”一声，不轻不重地扔在了上面。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区里显得格外突兀。

“这些，”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是过去五年，‘雷霆组’所有失败项目或被客户毙掉的提案资料。”

林晓阳的目光落在那文件夹上，很薄，但里面蕴含的分量却重若千钧。

“把它们全部整理归档，输入内网数据库。”顾承屿继续下达指令，语速平稳却不容置疑，“每个项目，我需要看到清晰的失败原因分析、问题节点复盘、以及——如果让你当时负责，你会如何避免或挽救的可行性方案简述。”

他顿了顿，终于抬眸，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再次对上林晓阳惊愕的双眼。那里面没有温度，只有一片漠然的审视，像是在评估一件工具是否合用。

“要求：分类清晰，标签准确，分析有理有据，方案具备基本逻辑。”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周五下班前，放到我桌上。”

周五下班前？今天己经是周三下午了！林晓阳倒吸一口冷气，难以置信地看着那薄薄的文件夹。五年？就算雷霆组成功率再高，失败和被毙掉的案子累积五年，怎么可能只有这么点？这工作量……

“顾总，这些资料……”她试图开口，声音艰涩。

“有问题？”顾承屿打断她，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语气里多了一丝不耐烦的冷意，“还是你觉得，启明星付你薪水，是让你来问为什么的？”

他微微倾身，靠近了一点，那股压迫感更甚。冰冷的视线扫过她苍白的面孔，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砸下：

“林晓阳，这里是战场，不是托儿所。”

“做不好，就证明你连给失败擦屁股的资格都没有。”

“周五，东西放我桌上。或者，”他嘴角勾起一丝极其冰冷的弧度，带着残酷的意味，“你的离职报告放HR桌上。自己选。”

说完，他不再给她任何说话的机会，转身，迈着长腿，重新走回自己的办公室。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巨大的屈辱感像海啸般瞬间淹没了林晓阳。她的脸颊火辣辣地烧起来，血液冲上头顶，又在顾承屿转身的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彻骨的冰凉和愤怒。她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门，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

“托儿所”…“擦屁股的资格”…这些字眼像淬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她摇摇欲坠的自尊上。

周围很安静，但林晓阳能感觉到那些竖起的耳朵和投来的目光。艾米丽的方向似乎传来一声极低的嗤笑。

她猛地低下头，一把抓起那个薄薄的文件夹，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文件夹比她想象中还要轻飘飘的。她颤抖着手打开。

里面，只有薄薄的三页纸。

第一页，打印着一行冰冷的标题：《近五年项目归档目录（摘要）》。下面列着十几个项目名称、客户、时间和一个极其简略的“终止原因”，诸如“策略方向偏差”、“创意未达预期”、“预算超支”、“客户内部变动”……干巴巴的几个字，没有任何细节。

第二页和第三页，是空白。

林晓阳的瞳孔骤然收缩。

五年？十几个项目？就凭这三页纸？还有那些所谓的“失败原因分析”、“问题节点复盘”、“可行性挽救方案”？

这根本就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一个赤裸裸的下马威！一个顾承屿用来碾碎她、羞辱她、逼她自己滚蛋的陷阱！

怒火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凭什么？就因为她打翻了一杯咖啡？就因为她是个新人？就因为她看起来“好欺负”？她一路过关斩将才来到这里，不是为了被人这样肆意践踏的！

一股前所未有的倔强和不服输的狠劲，猛地从心底最深处炸开，瞬间烧干了所有的恐惧和委屈。那屈辱的火焰，此刻反而成了支撑她的力量。

她“啪”地一声合上文件夹，力道大得桌面都震了一下。她挺首了背脊，像一株被狂风骤雨压弯却瞬间反弹的竹子，眼神里燃烧起冰冷的火焰。

好，很好。

顾承屿，你想看我哭？想看我狼狈滚蛋？

偏不！

不就是找资料吗？不就是分析复盘吗？不就是写方案吗？

别说三页纸，就算只有三个字，她也要从石头里榨出油来！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怒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扫过那三页纸上寥寥的项目名称和模糊的“终止原因”，大脑开始高速运转。内网数据库？公司共享盘？找方明哲？找那些可能参与过项目的同事？哪怕只是只言片语的线索……

她不再犹豫，立刻打开电脑，手指在键盘上噼啪作响，登录内网，点开公司庞大的共享盘目录。眼神锐利如刀，开始在那浩如烟海、命名混乱的文件夹中，搜寻任何与那三页纸上项目名称相关的蛛丝马迹。

时间紧迫，任务荒谬。

但她林晓阳，偏要在这“活阎王”的地盘上，撕开一条生路！

办公室的灯光冰冷地洒落，将她倔强的侧影钉在屏幕上。键盘敲击声成了她无声的战鼓。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映照着她眼中那簇越烧越旺、不肯屈服的火焰。霜降的寒意，浸透了玻璃，却无法侵入她此刻被愤怒和决心点燃的方寸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