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小暑·暗涌

凌晨两点。窗外的城市灯火如同溺水的星群，在沉沉的雨幕中晕开一片模糊而遥远的微光。雨声淅沥，敲打着巨大的落地玻璃，发出单调而持续的白噪音，更衬得室内死寂一片。

林晓阳蜷在客房那张巨大而冰冷的床上，像一只受惊的幼兽，紧紧裹着薄薄的被子。胃部的绞痛如同阴燃的炭火，并没有因为药物的压制而彻底熄灭，反而在深夜里卷土重来，带着一种钝刀割肉的磨人感。冷汗浸湿了宽大T恤的后背，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她睁着眼睛，在黑暗中徒劳地瞪着天花板上模糊的阴影轮廓。

顾承屿那间公寓的冰冷空旷，像无形的重压，沉沉地覆在她身上。空气中弥漫着高级香氛和消毒水混合的、毫无人气的味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闯入禁地的不安。他把她带到这里，像安置一件麻烦的行李，丢进客房，便再无交集。门外的客厅，死寂无声。平板电脑的冷光早己熄灭。那个男人，如同融入了这片冰冷空间的一部分，无声无息。

孤独感和身体的不适交织在一起，啃噬着她的神经。她摸索着坐起来，喉咙干得发紧，像被砂纸磨过。床头柜上，只有顾承屿丢下的一瓶冰冷的矿泉水。她拧开瓶盖，冰冷的液体滑过灼痛的食道，非但没有缓解干渴，反而激得胃部又是一阵剧烈的抽搐！

“呃…”她闷哼一声，痛苦地弯下腰，额头抵在冰冷的膝盖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冷汗瞬间布满了额角和鬓发。

太疼了…

水…需要一点温热的水…

这个念头在混沌的痛苦中异常清晰。她挣扎着下了床，双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虚软得像踩在棉花上。她扶着墙壁，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向紧闭的房门。每走一步，胃部的绞痛就加剧一分，冷汗顺着脊椎滑落。

轻轻拧开门把手，门无声地滑开一条缝隙。

客厅里并非完全的黑暗。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残余的灯火透过雨幕，在光洁如镜的深灰色大理石地面上投下微弱、扭曲、如同水波般晃动的光影。空气冰冷，带着雨夜的湿气。

林晓阳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客厅深处——那个巨大的黑色沙发。

她的呼吸猛地一滞！

顾承屿竟然还在那里！

他没有离开。没有回卧室。

他就斜倚在沙发的一角。深灰色的薄毯随意地搭在腰腹以下。平日里一丝不苟的白衬衫此刻解开了最上面的两颗扣子，领口微敞，露出一小截冷硬的锁骨。袖口被随意地挽到了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他似乎是睡着了，头微微后仰，靠在沙发靠背上，下颌的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不那么紧绷，透出一种罕见的松弛。

但吸引林晓阳全部注意力的，是他脸上的神情。

没有了醒时那种刀锋般的锐利和冰冷的审视。昏暗中，他微蹙的眉心，在眉骨上方投下一小片疲惫的阴影。眼睑下方，是两抹被光影勾勒出的、极其淡却异常清晰的青黑色。薄唇紧抿着，唇角却不再绷着那丝惯常的讥诮，反而微微向下，透出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疲惫感，甚至是…一丝极其细微的、不易察觉的脆弱。

像个…卸下了所有盔甲，终于被疲惫击倒的战士。

林晓阳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顾承屿。那个永远挺首如标枪、眼神锐利如鹰隼、掌控一切如同神祇的男人，此刻竟显露出如此真实的、属于凡人的疲惫和脆弱。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甚至短暂地压过了胃部的绞痛。

就在这时，顾承屿搁在沙发扶手上的那只手，无意识地动了一下。指尖似乎想蜷缩，却只是无力地微微弹动，随即又松弛下去。那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曾冰冷地抓住她手臂、也曾捻动过未点燃香烟的手，此刻在昏暗中，竟也透着一股卸下防备后的无力感。

林晓阳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她像窥见了某个惊天秘密的闯入者，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她几乎是本能地、蹑手蹑脚地退回了客房的门后，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才敢大口喘息。

胃部的绞痛依旧尖锐，提醒着她出来的目的。

水…热水…

厨房。厨房在客厅的另一端。要过去，必须穿过那片被微弱光影笼罩的、空旷冰冷的客厅，必须经过那个沉睡着的、卸下盔甲也依旧令人心悸的男人。

巨大的犹豫和恐惧攫住了她。她怕惊醒他。怕看到那双冰冷锐利的眼睛再次睁开，带着被惊扰的怒意和审视。更怕…打破此刻这意外窥见的、如同幻影般的脆弱瞬间。

然而，胃部的绞痛一阵紧过一阵，喉咙的干渴如同火烧。她咬咬牙，再次轻轻推开门。

这一次，她的动作更加轻缓，像一只无声的猫。她赤着脚，踩在冰冷光滑的地板上，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努力控制着身体的颤抖，绕过沙发区域，朝着厨房那片更深的阴影挪去。

开放式厨房同样贯彻着冰冷的极简风格。巨大的黑色岛台光洁如镜，反射着窗外微弱的光。她摸索着找到了嵌入式饮水机，却对着那些复杂的触控面板犯了难。指尖在冰冷的玻璃面板上犹豫着，不敢轻易按下，生怕发出刺耳的提示音。

就在她焦头烂额之际——

“左边第二个按钮，热水。”

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死寂的客厅里响起！带着刚睡醒的、浓重的鼻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依旧清晰无比地穿透雨声，砸在林晓阳紧绷的神经上！

林晓阳浑身猛地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她惊恐地转过头。

沙发上，顾承屿不知何时己经醒了。

他没有坐起来，依旧保持着那个斜倚的姿势。只是头微微侧了过来，目光穿透昏暗的光线，精准地落在了僵在岛台旁、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的林晓阳身上。那双眼睛在黑暗中，如同两点幽深的寒星，褪去了些许锐利，却依旧带着洞穿一切的清醒和…一丝被扰醒的、未及收敛的倦意。

林晓阳的心跳骤然停止！大脑一片空白！被他…发现了！她像个笨拙的小偷，被抓了现行！

巨大的羞耻感和恐惧让她几乎窒息。她想解释，想道歉，喉咙却像被死死扼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承受着那穿透性的目光。

顾承屿没有立刻说话。他只是看着她，眼神在她苍白惊恐的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她捂着胃部的手。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尴尬。

几秒钟后，他动了。

他没有起身，只是抬起一只手，略显疲惫地按了按自己的眉心，驱散最后一点睡意。然后，那只手伸向沙发旁的一个嵌入式控制面板，按了一下。

“啪嗒。”

厨房操作台上方，几盏隐藏式的氛围灯无声亮起。光线是极其柔和的暖黄色，并不刺眼，却足以照亮岛台和饮水机。

“杯子在左边第一个柜子。”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低沉，带着一丝未散的睡意，却不再是命令式的冰冷，更像是一种…平淡的指示。说完，他重新靠回沙发背，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的清醒只是短暂的一瞬，沉重的疲惫再次将他笼罩。

林晓阳怔在原地，如同被雷劈中！暖黄的灯光柔和地洒在她身上，驱散了厨房的黑暗，也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拂去了她部分惊恐。他没有斥责？没有质问？甚至…为她开了灯？

她僵硬地按照指示，打开柜子。里面果然整齐地摆放着几只骨瓷马克杯，纯白，没有任何花纹。她取下一只，触手冰凉细腻。按下饮水机左边第二个按钮，温热的水流带着细微的声响注入杯中，氤氲起一小团白色的水汽。

她双手捧着那杯温热的水，小心翼翼地转过身。

顾承屿依旧闭着眼，斜倚在沙发上，眉宇间那抹疲惫的阴影在暖黄灯光的边缘若隐若现。昏暗中，他搭在薄毯上的那只手，指节似乎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林晓阳不敢再看，捧着那杯如同救命稻草般的热水，几乎是逃也似的，蹑手蹑脚地挪回了客房。轻轻关上门，反锁。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她才敢长长地、颤抖着吁出一口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她低头，看着手中那杯温热的水。袅袅升起的水汽，在黑暗中氤氲开一小片朦胧的暖意。这暖意，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真切地透过冰冷的骨瓷杯壁，传递到她的掌心，再顺着血管，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渗入被绞痛和冰冷反复蹂躏的西肢百骸。

她缓缓坐到冰冷的地板上，蜷缩起身体，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杯中的热水。温热的液体滑过灼痛的食道，带来一种久违的、舒缓的抚慰。胃部的绞痛似乎真的被这暖意熨帖，稍稍平息了一些。

窗外，雨声依旧淅沥。

门内，一片死寂。

门外客厅里，那个沉睡（或是假寐）的男人，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谜团。

林晓阳捧着杯子，暖意在指尖和胃里蔓延，却无法驱散心底那片更深的、冰冷的迷雾。

顾承屿…

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小暑节气，湿热交蒸。

一场夜雨，困住了两个疲惫的灵魂。

那杯意外得来的热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的涟漪之下，是比夜色更深沉、更汹涌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