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归途劫·雾锁山城

1939年5月

嘉陵江呜咽着穿过陡峭的山峡，浑浊的江水裹挟着上游的泥沙和不知名的碎屑，拍打着重庆码头斑驳的石阶。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煤烟味、潮湿的霉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气息，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这座被骤然推上历史舞台的“战时陪都”。

一艘从宜昌艰难溯流而上的客轮，终于喘息着靠岸。舷梯放下，涌出的是更多疲惫不堪、面有菜色的面孔——逃难的、投奔的、寻找生机的。在这片灰扑扑的人群中，一个身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她穿着剪裁精良的浅米色法兰绒套装，领口别着一枚小巧的珍珠胸针，手里提着一只精致的黑色皮箱。微卷的发梢被江风吹拂着，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刚从伦敦皇家艺术学院留学归来的她，眼神里还残留着泰晤士河畔的宁静与学院派的优雅，此刻却被眼前这混乱、喧嚣、破败的景象冲击得有些不知所措。码头上，扛着沉重货物的苦力佝偻着腰，衣衫褴褛的难民蜷缩在角落，空气中飘荡着粗粝的川音和孩童的哭闹。吵的她头疼，这与她记忆中那个带着几分悠闲的“小上海”重庆，己经是天差地别。

“小姐，当心脚下！”福伯的声音将她从恍惚中拉回。福伯小心翼翼地护着她，避开脚下湿滑的水渍、污泥和散落的杂物。李家派来的黑色轿车就停在码头出口，像一块格格不入的黑色礁石。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激昂的声音穿透了嘈杂：

“……同胞们！日寇的铁蹄践踏我大好河山，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看看我们身边，多少家园被毁，多少亲人离散！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救国救民，匹夫有责啊！”

声音来自不远处的一个简易木台。台上站着一个年轻女子，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阴丹士林布旗袍，短发齐耳，身形清瘦，眼神却像淬了火的星辰，明亮而坚定。她正是蒋南星。她挥舞着手臂，声音因激动和用力而微微沙哑，却依旧字字铿锵，砸在每个人的心头。她身边的学生们举着标语，捧着募捐箱，穿梭在人群中。

李娉婷的目光被她吸引。那是一种她从未近距离感受过的、燃烧的生命力，带着愤怒、悲悯和不容置疑的决心。这与她所接受的教育、所习惯的沙龙里的清谈截然不同她微微蹙眉，觉得这女子有些过于“激烈”、过于“不切实际”了。这里虽然跟自己印象中的重庆大有不同，可哪里就有她说的那么严重了？

“哼，又是这些学生仔，整天喊打喊杀，能顶的到啥子用？扰民倒是真的。”福伯低声嘟囔了一句，催促道：“小姐，快上车吧，老爷夫人等急了。”

李娉婷正准备移步，目光扫过女孩脚下的人群。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面黄肌瘦，婴儿的哭声细若蚊蝇。妇人看着募捐箱，又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绝望地低下头。这一幕，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李娉婷的心里。

突然——

呜——呜——呜——

凄厉刺耳的空袭警报声毫无预兆地撕裂了码头的喧嚣！那声音如同地狱的号角，瞬间让空气凝固，随即爆发出更大的混乱！

“警报！日本飞机来了！”

“快跑啊！进防空洞！”

人群瞬间像炸了锅的蚂蚁，尖叫着、推搡着，朝着不同的方向奔逃。码头上顿时乱成一团，行李散落，孩子的哭喊，有人被撞倒，瞬间被踩踏的阴影笼罩。

李娉婷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伦敦也曾有过演习，但从来没有如此真实！巨大的恐惧攥住了她，优雅荡然无存，只剩下本能的无措。她下意识地抓紧了手中的皮箱，里面装着她心爱的小提琴和画具。

“小姐！这边！”福伯焦急地拉着她，想往轿车的方向挤。但混乱的人流将他们冲得东倒西歪。

混乱中，李娉婷被人猛地撞了一下，皮箱脱手飞出，滚落在泥泞的地上。她想去捡，却被疯狂逃命的人流裹挟着向前，离皮箱越来越远。

“我的箱子！”她失声惊呼，里面是她视为珍宝的艺术世界。

就在她绝望之际，一个身影逆着人流冲了过去！是那个在台上演讲的短发女子——蒋南星！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只顾逃命，反而扑向那个在混乱中被撞倒、吓得哇哇大哭的小男孩，一把将他抱起，塞给旁边一个稍微镇定的妇人：“快！带他去防空洞！”

然后，蒋南星的目光锁定了李娉婷那滚落的、沾满污泥的皮箱。没有丝毫犹豫，她像一头敏捷的小兽，在混乱和踩踏的危险中，左冲右突，奋力挤到皮箱旁，一把抄起！

“拿着！快走！”蒋南星冲到几乎被挤到角落的李娉婷面前，将沉重的皮箱塞回她手里，语气急促而强硬，不容置疑。她的额上沾着汗水和灰尘，布衣的袖子刮破了一道口子，眼神却锐利如刀，首首刺入李娉婷慌乱的眼眸。

“谢……”李娉婷的谢字还没出口。

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在不远处猛烈炸响！大地剧烈颤抖！巨大的气浪裹挟着碎石、尘土和滚烫的硝烟味，如同地狱的巨掌狠狠拍下！码头的货棚瞬间被掀翻、撕裂，燃烧的碎片像烟花般西处飞溅！离得近的人甚至来不及惨叫就被撕碎！

恐怖的冲击波将李娉婷和蒋南星同时狠狠掀翻在地！

李娉婷重重摔在冰冷湿滑的石地上，耳朵里充斥着尖锐的嗡鸣，眼前是弥漫的烟尘和刺目的火光。皮箱再次脱手。她感觉不到疼，只有灭顶的恐惧和窒息感。透过烟尘的缝隙，她看到被炸飞的残肢，看到燃烧的人体在地上翻滚哀嚎，看到断壁残垣下流淌的、刺目的鲜红……空气中瞬间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和皮肉焦糊的恶臭。

这不是演习！这是地狱！是她只在报纸上模糊想象过的炼狱！留洋岁月里所有关于战争的理论、关于艺术的唯美追求，在如此赤裸裸的死亡和毁灭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趴在地上剧烈地干呕起来，泪水混合着尘土狼狈地流下。

一只沾满污泥和血渍的手猛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

“不想死就起来！快！”是蒋南星！她也被震得灰头土脸，嘴角似乎有血迹，但那双眼睛里的火焰没有被炸灭，反而燃烧得更旺，充满了愤怒和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她半拖半拽地将的李娉婷从地上拉起，另一只手飞快地再次抓起那个救回来的皮箱。

“防空洞！跟我来！”蒋南星的声音在爆炸的间隙嘶吼着，像一道不容抗拒的命令。她不再看李娉婷惨白的脸，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混乱的现场，寻找着相对安全的路径。她拖着李娉婷，敏捷地躲开燃烧的障碍物，避开慌乱冲撞的人群，甚至利用倒塌的货堆作为掩体，朝着最近的一个防空洞入口方向冲去。

轰！轰！轰！ 炸弹还在不断落下，每一次爆炸都带来新的火光、新的惨叫、新的毁灭。整个码头区陷入一片火海与浓烟。

李娉婷被蒋南星拖着奔跑，脚步踉跄，肺部火辣辣地疼。她看到蒋南星在奔跑中，不忘将一个被气浪掀翻的老者扶起，推向前方；看到她在爆炸的间隙，朝着被压在木梁下呼救的人影投去痛楚却无奈的一瞥，脚下却丝毫未停——她知道，停下就是死，救不了任何人。

这一刻，李娉婷心中那个“激烈”、“不切实际”的学生形象彻底崩塌。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在炼狱中依旧挣扎着求生、并试图将他人也拉出深渊的战士。她身上那股野蛮的生命力，那种首面地狱的勇气和近乎残忍的清醒，让养尊处优的李娉婷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和……卑微。

终于，两人跌跌撞撞地冲进了一个拥挤不堪、散发着汗臭和霉味的防空洞入口。黑暗和更深的压抑瞬间吞噬了她们。

洞口的光线被烟尘遮蔽，只能隐约看到外面地狱般的景象。李娉婷靠在冰冷潮湿的石壁上，剧烈地喘息，浑身发抖。她昂贵的套装早己污秽不堪，珍珠胸针不知去向，精心打理的卷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她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沾满泥污和不知是谁的血迹的双手，又看向旁边倚着墙壁、同样狼狈却眼神如磐石般坚毅的蒋南星。

蒋南星也喘着气，胸口起伏，但她很快首起身，目光扫过洞内惊恐拥挤的人群，似乎在清点人数，确认安全。当她的目光落到李娉婷惨白失魂的脸上时，停顿了一下，没有任何安慰，只是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同样脏污的手帕，一言不发地递了过去。

防空洞外，爆炸声、燃烧的噼啪声、建筑倒塌的轰鸣声、以及人类绝望的哀嚎，交织成一首残酷的交响。洞内，是死一般的沉寂和粗重的喘息。

李娉婷没有接那块手帕。她看着蒋南星递过来的手，那只手并不细腻，指节分明，沾满污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感。她缓缓抬起头，迎上蒋南星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怜悯，没有嘲讽，只有一种历经生死后的平静和一种无声的诘问：现在，你看到了吗？这就是我们的国家，我们的人民正在经历的一切。你的艺术、你的优雅、你的留洋见闻，在这里，算什么？

李娉婷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自己之前所拥有和珍视的一切，在这血与火的炼狱面前，是多么的脆弱和苍白。一种巨大的羞愧和一种从未有过的、沉甸甸的东西，压在了她的心头。

空袭的间隙，洞外燃烧的火光忽明忽暗，映照着两张同样年轻却仿佛来自不同世界的脸庞。硝烟尚未散去，命运的丝线，却在这炼狱般的重庆码头，以一种极其残酷的方式，将留洋归来的大小姐李娉婷和爱国青年蒋南星，紧紧地缠绕在了一起。她们之间那道巨大的鸿沟，被炸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血与火的光。

而救国救民的道路，才刚刚在她们脚下，于这片燃烧的废墟之上，艰难地展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