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帝焰焚悲

金銮殿的侧殿被临时辟为寝宫，浓重的药味混合着清冷的沉水香，也压不住空气中弥漫的血腥与硝烟余烬。重重纱幔低垂，隔绝了外界的肃杀与喧嚣，只余下死一般的寂静。

陆昭是在一阵深入骨髓的冰冷与灼烧交织的剧痛中醒来的。

意识如同沉在幽深的海底，被无形的锁链拖拽着向上。最先恢复的，是听觉。远处隐约传来压抑的啜泣、沉重的脚步、还有…一种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轰鸣？那是工部在清理首辅府废墟，用“雷火青瓷”彻底湮灭邪秽的回响。

紧接着，是触觉。身下是柔软却冰冷的锦缎，半边身体如同浸在万年玄冰之中，僵硬麻木。而眉宇间…一股温润却带着奇异穿透力的暖流，正源源不断地汇入她几近枯竭的识海，如同黑暗中的灯塔，顽强地锚定着她即将溃散的意识。是那块青色的“枯荣命瓷”碎片。它依旧紧贴着她的眉心，淡金的纹路流淌着微光。

最后，是视觉。她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帘，视线模糊，如同隔着一层水雾。昏黄的烛光勾勒出熟悉的殿宇轮廓，却显得格外陌生而空旷。她微微转动僵硬的脖颈，视线落在了床榻边。

萧烬就伏在榻沿。

他高大的身躯蜷缩着，玄黑的锦袍被暗红近黑的血渍浸透了大片，如同干涸的墨迹。他的脸深深埋在臂弯里，只露出小半张侧脸，苍白如雪，唇边还残留着未干涸的血痕。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眸紧闭着，长睫在眼睑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呼吸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他的一只手，紧紧握着她的手，冰冷而无力。

一种巨大的、空洞的恐慌瞬间攫住了陆昭的心脏！

“萧…烬…” 她想呼唤，喉咙却如同被砂纸磨过，只发出破碎嘶哑的气音。她想抬手去碰触他毫无生气的脸庞，半边身体却沉重得不听使唤。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自己垂落在锦被上的发丝。

不再是半边霜白，半边乌黑。

而是…满头如雪！

刺目的银白，如同最冰冷的嘲讽，铺满了她的视线。那白，没有一丝光泽，只有死寂和枯槁。映衬着她苍白如纸的容颜，如同一个刚从冰棺中爬出的幽灵。

冰封的心湖，在这一刻，被这满头的霜雪和萧烬濒死的模样，狠狠凿开！前世家破人亡的惨烈、重生后步步为营的艰辛、盟友接连牺牲的痛楚…所有被强行压抑的悲恸与愤怒，如同决堤的洪流，混合着此刻的恐惧，疯狂地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理智！

“呃…啊——！” 她猛地弓起身，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悲鸣！破碎的嘶吼带着血沫从喉间涌出！泪水，滚烫的、不受控制的泪水，终于冲破了冰封的堤坝，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她死死抓住萧烬冰冷的手，指甲几乎嵌入他的皮肉，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萧烬…醒醒…你醒醒！” 她泣不成声，声音嘶哑破碎，“你不能…你不能丢下我…你说过…焚尽此夜…你说过…你还有我…” 前世今生，她从未如此刻般脆弱，从未如此刻般恐惧失去。这满头的霜雪，是代价，更是烙印，提醒着她为了走到这一步，付出了什么，又即将失去什么。

“陛下！陛下您醒了！” 纱幔被猛地掀开，几名守在外间的赤凰营女兵和太医令惊恐地冲了进来，看到陆昭满头白发、泪流满面、状若癫狂的样子，都骇得魂飞魄散。

太医令扑到近前，颤声道：“陛下！您万不可激动！靖北王他…他为了救您和云医女，强行催动秘法，引动‘烬火’本源，心脉神魂皆遭重创！如今…如今是油尽灯枯之象！全靠…靠参汤吊着最后一口气啊！” 他不敢说，萧烬的生机流逝速度，比预想的更快。

“云…云笙呢？” 陆昭猛地抬头，冰封破碎的眼底是血红的绝望与希冀交织。

“云医女在隔壁…有那块‘枯荣命瓷’碎片持续温养心脉，性命暂时无碍…但是…” 太医令声音艰涩，“…她…她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

陆昭的身体猛地一僵。

“不…记得了？” 她喃喃重复，声音空洞。

“是…醒来后，眼神空洞，不识得任何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太医令低声道，“或许是枯荣引反噬伤及识海，或许是…那块命瓷碎片逆转生死带来的代价…”

“秦…红缨…” 陆昭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殿内瞬间死寂。女兵们眼眶通红，死死咬着嘴唇。

太医令垂下头，声音带着哽咽：“秦将军…尚未寻到…废墟深处邪秽之气太重，兄弟们…还在挖…”

尚未寻到…生死不明…

陆昭的呼吸停滞了。她看着眼前气息奄奄的萧烬，想着隔壁记忆空白的云笙，念着废墟之下生死未卜的秦红缨…还有那满城为她浴血、化为焦土的将士…

“噗——！”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她再也压制不住，一口暗金色的心头血再次喷溅在雪白的锦被上，如同盛开的、绝望的花。

“陛下！” 众人惊骇欲绝。

陆昭却猛地抬手，制止了他们的靠近。她剧烈地喘息着，死死盯着锦被上那刺目的血花，又缓缓抬起手，颤抖着抚过自己满头的霜雪。

冰凉的触感，如同最锋利的针，扎进她残破的心脏。

痛…深入骨髓的痛！

恨…焚尽九天的恨！

悲…铺天盖地的悲！

然而，在这极致的情感风暴中心，一股更加冰冷、更加坚硬、仿佛由无数牺牲者的骸骨与烈火淬炼而成的意志，正在疯狂凝聚、重塑！

她的泪水，渐渐止住了。

破碎的嘶吼，凝固在喉间。

颤抖的身体，一点点平复下来。

那双被泪水冲刷过的冰眸，褪去了所有的脆弱与迷茫，只剩下一种沉淀到极致的、如同万载玄冰覆盖着地心熔岩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足以焚毁一切的疯狂与决绝。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坐首了身体。满头霜雪随着她的动作垂落肩头，非但没有半分柔弱，反而衬得她此刻苍白染血的面容，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非人的威严与肃杀。

“拿…笔墨来。” 她的声音嘶哑依旧，却再无一丝颤抖，平静得如同冻结的湖面，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

女兵不敢迟疑，立刻奉上紫檀木托盘，上面是铺开的明黄绢帛和御笔朱砂。

陆昭伸出那只尚能活动的手，指尖因用力而泛白，稳稳地握住了沉重的御笔。她没有看任何人，目光落在绢帛之上，如同在凝视着敌人的咽喉。

朱砂饱蘸，如同饱饮了鲜血。

她落笔，笔锋不再有往日的清隽飘逸，而是带着一种刀劈斧凿般的狠厉与决绝，力透绢背：

**“敕令：”**

**“一、举国之力，搜寻秦红缨将军及所有陷阵将士！生，朕必以国士待之！死，朕必以王侯礼葬之！其家族，世代恩荫！”**

**“二、太医署倾尽所有，救治靖北王萧烬、医女云笙！所需药材，无论珍稀，取之天下！所需医者，无论南北，征召入京！若救不回…尔等提头来见！”**

**“三、工部、赤凰营，仿制‘雷火青瓷’，不惜代价！半月之内，朕要看到足以荡平北狄王庭的‘凰焰雷火’！”**

**“西、兵部、户部，即刻整军！清点粮秣！三日后，朕要看到北伐方略！此战，不为开疆，不为雪耻，只为——诛尽首辅谢道玄及其党羽！凡助其者，皆为大雍死敌，屠城灭国，在所不惜！”**

**“五、诏告天下：首辅谢道玄，乃前朝余孽，窃国大盗！其勾结北狄，以活人炼瓷，血祭苍生，罪证确凿！凡取其首级者，封万户侯！凡助其逃亡者，诛九族！”**

最后一个“诛”字落下，朱砂淋漓，如同泣血！那浓烈的杀伐之气，几乎要冲破绢帛！

她将笔重重掷于托盘，发出“哐当”一声脆响，如同战鼓擂动。

“即刻…昭告天下！” 陆昭的声音冰冷，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不容置疑的帝威，“告诉那些…藏在暗处、心怀侥幸的魑魅魍魉…”

她缓缓抬起头，冰封的眸光扫过殿内每一个噤若寒蝉的人，最终落向殿外那片被血色浸染过的天空，一字一句，如同宣判：

**“朕，回来了。”**

**“这燎原的永夜，将以他们的骨血为薪，焚至——天！明！”**

纱幔无风自动，烛火在她满头霜雪的映衬下，投下摇曳而巨大的阴影。那阴影笼罩着她苍白染血的身影，如同一尊从地狱血海中归来的复仇神祇，以焚烬一切的帝焰，宣告着最终清算的降临。

殿内死寂无声，唯有那纸染血的敕令，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肃杀。而伏在榻沿的萧烬，在陆昭那句“焚至天明”落下时，那冰冷的手指，似乎极其微弱地、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轻轻勾住了她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