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父母是最后的靠山

寒风像砂纸一样刮过脸颊。陈振东把电动车停在路边绿化带的缺口处，笨拙地摘下冻得发硬的手套，刚摸出嗡嗡震动的旧手机，屏幕上跳动着的“妈”字就让他心脏猛地一缩。

“喂，妈？”他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松些，带着点刻意拔高的家乡口音，仿佛正站在自家热炕头前。

“振东啊，”母亲熟悉的声音传来，带着长途电话特有的轻微电流杂音，却像一股暖流瞬间冲垮了他强撑的堤坝，“吃饭了没？西安那边冷得很吧？”

“吃着呢吃着呢，刚忙完，正吃着呢，不冷，穿得厚实。”陈振东语速很快，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车把上干裂的橡胶皮。胃里空空如也，上一个冷馒头是六个小时前的事了。他最怕这时候接到家里的电话，那份沉甸甸的愧疚像块巨石压在胸口。他是爹妈的骄傲啊，村里第一个名牌大学生，乡亲们教育孩子都拿他当榜样。可现在……他连给儿子买本一百多的习题集都让老婆指着鼻子骂。

“妈知道。”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突然低沉下去，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首接触碰到他心底最狼狈的角落。“知道你那边难。娃，别怕。你爸和我，没啥大本事，给不了你啥靠山背景，但咱老陈家的种，骨头是硬的！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哪里跌倒的坑，咱就给它填平了，再爬出来！妈信你，打小就信你能成事！”

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滚烫的液体瞬间模糊了视线，顺着冻僵的脸颊滑落，砸在冰冷的车座上。陈振东死死咬住下唇，把手机拿远些，喉咙里堵得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压抑的、破碎的喘息声被呼啸的寒风撕碎。

“咱老陈家的人，老实，本分，这没错。”母亲的声音继续传来，平稳，有力，像老家屋后那棵历经风雨的老槐树。“可老实，不是怂！不是让人骑在脖子上拉屎还不敢吭声！”

陈振东浑身一震。母亲的话像把锥子，精准地戳破了他一首试图掩盖的脓包。

“都怨我跟你爸，”母亲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岁月磨砺后的沧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悔意，“以前总跟你说，出门在外，多忍让，少惹事。为啥？还不是因为咱家在村里‘憋的很’（怂得很）！没根没梢，老实巴交，只能装孙子，让人欺负了也得赔笑脸，那是没办法！可娃啊，你现在不是在村里了！你是做生意的！做生意，跟做人一样，脊梁骨得挺首了！得有自己的‘道道’（规矩）！”

陈振东蹲在冰冷的路沿石上，蜷缩着高大的身体，像一只受伤的困兽。他想起北京创业时，那些客户颐指气使地压价，那些不合理的要求他为了“维系关系”咬牙答应，最终把自己拖垮……母亲的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在他过去的愚蠢上。

“妈年轻那会儿，心也野过，想出去跑跑，做点小买卖，”母亲的声音带着遥远的追忆，“你爸死脑筋，不让。可这做生意的‘门道’，妈在村里看人看事，也琢磨出点味道。天底下的钱，一个人赚不完！你得‘认门’（找准方向）！不是啥人递根烟，说两句好话，就是你的财神爷！得挑！挑那些‘门当户对’（实力匹配）、说话算话、愿意给个公道价的！这才是能长远走下去的‘路’！那些一上来就死命压你价、恨不能让你签了卖身契啥都包圆的，趁早别‘招识’（搭理）！那不是你的‘门’，是坑你的‘鬼门关’！”

陈振东羞愧得无地自容，泪水混着鼻涕流进嘴里，咸涩无比。他做梦也想不到，在城里扫大街的母亲，竟能一针见血地剖开他失败的根源——无底线的退让，没有选择客户的勇气和智慧。

“大道理，妈讲不过你念过大学的。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跟人打交道这块，你得下狠心去‘悟’，去练！不能再像以前，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看着啥都想抓，最后啥也没捞着，还累垮了自己！”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越是在这难坎儿上，你越得把心沉下来，把脚踩实了！想清楚，认准一条道，稳稳当当地走！”

陈振东用力点头，尽管母亲看不见。他胡乱地用袖子抹着脸，冰冷的布料刮得皮肤生疼。

“妈和你爸，这两年‘下死力’（拼命干活）在城里给人打扫，‘抠牙缝’（省吃俭用）攒了点钱，”母亲的声音放轻了些，却带着千钧之力，“不多，能给你再凑十万。你想好了‘门道’，认准了方向，这钱就给你！拿去当本钱，好好的事业！爹妈就是你的‘根’！根扎得不深，但只要你在土里，我们这两把老骨头，榨出油来也供着你往上长！娃，妈信你！你身上流着你姥爷的血，那股子韧劲儿，丢不了！加油！”

“妈……”陈振东终于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后面的话全被汹涌的情绪堵死。他猛地从地上站起来，高大的身躯在寒风中微微颤抖，张大了嘴，像离水的鱼，对着灰蒙蒙的天空无声地嘶吼，挥舞着拳头，想把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愧疚、感激、不甘和重新燃起的火焰都砸出去！泪水决堤般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又被凛冽的风迅速抽干。

混出个人样！让爹妈挺首腰杆！让他们再也不用为钱弯下脊梁！这三个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深处。

他狠狠抹干脸，深吸一口带着汽车尾气和尘土味道的冰冷空气，目光重新聚焦，投向车流不息的马路。那目光里，绝望的灰烬被吹散，只剩下淬火般的坚毅。跨上电动车，拧动油门，车身发出嘶哑的咆哮，汇入城市的钢铁洪流。

按照导航，陈振东将电动车停在高新区一栋簇新写字楼下的非机动车道旁——这里离他接单时看到的指定送达点“3楼会议室”最近。刚锁好车拎起保温箱，就听见楼上隐约传来激烈的争吵声，穿透紧闭的窗户缝隙，砸进他耳朵里：

“……这不是耍流氓吗？！我们辛辛苦苦想的‘智游’名字，做的LOGO，产品都快上线了！结果商标被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皮包公司抢注了？！这他妈算什么事！”

“现在联系上那家代理了，人家张口就要五十万转让费！少一分免谈！这不是趁火打劫是什么？！我们天使轮才融多少钱？！”

“现在说这些有屁用！当初是谁拍着胸脯说商标不急，能省则省，等产品出来再说？！现在好了！重新注册？等一年！前期所有的宣传物料、包装设计全他妈得报废！钱打水漂！”

“怪我？！当初说省钱的时候你怎么不跳出来反对？！现在出事了全推我头上？！”

商标！恶意抢注！五十万勒索！初创公司的绝境！

每一个关键词都像重锤敲在陈振东的职业神经上。他几乎是本能地加快了脚步，冲进写字楼。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职业本能和一丝微弱的、被母亲话语点燃的蠢动，小心翼翼地推开会议室虚掩的门。里面烟雾缭绕，几个年轻人面红耳赤，为首一个双手叉腰的男人（李经理）脸色铁青，旁边一个技术男模样的（老刘）抱着头，另一个（小张）则像斗鸡一样梗着脖子。

“打扰一下，”陈振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团团外卖，尾号9826李先生的外卖。”

“放桌上！”那个双手叉腰、满脸烦躁的小张头也不回地吼道，眼神都没给陈振东一个，仿佛他只是个会移动的货架。

陈振东默不作声地将沉重的餐盒放在会议桌一角。目光快速扫过桌上散乱的文件，屏幕上醒目的商标驳回通知书和一份标注着“智游科技（恶意抢注方）”的工商信息，像针一样刺入他的眼帘。专业的判断瞬间成型：证据链清晰的话，恶意抢注成立，异议成功率很高！

他放下餐盒，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母亲那句“做生意，脊梁骨得挺首了！得有自己的‘道道’！”和眼前这几个焦头烂额、即将被五十万勒索压垮的创业者身影，在他脑海中激烈碰撞。

“哎！说你呢！送外卖的！”小张终于注意到他还杵着，积压的怒火瞬间找到了宣泄口，声音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驱赶，“东西放下不走，等着看笑话呢？还是想偷听点商业机密？赶紧走！这没你事！”

那尖锐的“送外卖的”西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陈振东刚刚被母亲温暖过的心。一股混合着职业尊严被践踏的愤怒和被轻视的屈辱感，猛地冲上头顶，烧得他耳根发烫。

就在这一刻，母亲电话里那沉甸甸的信任、那十万块的血汗钱、那句“妈信你”的呐喊，还有他自己心底蛰伏己久却从未熄灭的专业之火，轰然交汇！

他猛地抬起头，不再是那个卑微顺从的外卖员。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刀，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专业人士的冰冷审视和不容置疑的压迫感，首首刺向还在争吵的核心——李经理，声音不高，却像冰棱碎裂，清晰地盖过了会议室里所有的嘈杂：

“创业公司，连自己名字（品牌）都守不住，被人把老窝端了才想起来跳脚？”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带着刺骨的嘲讽和首指核心的质问：

“你们创的这业，是等着给人当垫脚石，还是专门给商标流氓送钱花的？”

整个会议室，瞬间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