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牢笼【虚假散文】

闹钟响起时，我的手指比意识先一步按掉了它。六点三十分，窗外还沉着夜色，冬天的早晨连鸟叫声都稀薄。我闭着眼睛数到十，像执行某种宗教仪式般强迫自己离开被窝。暖气片发出轻微的嗡鸣，却驱散不了骨髓深处的寒意。

镜子里的那张脸浮肿苍白，眼下挂着两片青黑。我机械地刷牙，电动牙刷的震动从齿间传至太阳穴，牙膏沫里混着血丝——昨夜又无意识地咬紧了牙关。热水淋在肩颈处，皮肤很快泛红，但那些僵硬的肌肉结节依然顽固地硌在手指下。更衣时发现衬衫第三颗纽扣松动了，线头支棱着像在嘲笑什么。没时间缝了，我胡乱打了个结，套上西装外套时那处不平整的突起正好顶在喉结下方。

地铁站永远人潮汹涌。我挤在队伍中部，前面穿羽绒服的大叔背包拉链没拉好，随着他扭动的动作不断拍打我的膝盖。安检传送带上有半杯没喝完的豆浆，在履带转动时洒出黏稠的痕迹。当列车进站的轰鸣传来，人群突然变得躁动，某种原始的求生欲在每个人眼中闪动。我被推搡着塞进车厢，后背紧贴着冰冷的金属扶手，前胸贴着某个陌生人的公文包。车厢里弥漫着廉价香水、韭菜包子和金属锈味的混合气息，头顶的通风口吹出的风像钝刀般刮过脸颊。

"下一站是国贸，开右侧门。"

电子女声报站时，我条件反射地开始挣扎着往门口挪动。下车的人群如同被挤压的牙膏，以扭曲的形态从狭小出口挤出。穿高跟鞋的姑娘踩了我的脚，连句抱歉都淹没在人群的嘈杂里。自动扶梯上，前排男人手机里外放的短视频笑声尖锐刺耳："老板说加班是福报！哈哈哈！"我盯着他后脑勺的一撮头发，突然理解了为什么新闻里总有人在地铁站突发暴力行为。

写字楼大堂的旋转门永远卡在某个微妙的角度，需要用力推才能通过。电梯间的镜面墙壁映出十几个同样西装革履的倒影，每个人都低头刷着手机，嘴角下垂的弧度惊人地一致。当电梯"叮"地一声打开，人群突然活泛起来，互相点头微笑，仿佛刚才的麻木从未存在。

"早啊！""吃了吗？""天气真冷啊！"

这些音节在空气中碰撞，碎成毫无意义的声波。我的工位在开放式办公区中央，西台显示器像城墙般围出不足两平方米的领地。放下包的第一件事是擦拭键盘——昨夜保洁阿姨打扫时肯定又碰到了空格键，缝隙里积着灰白色的清洁剂粉末。刚开机，右下角的通讯软件就开始疯狂跳动，未读消息数像癌细胞般增殖。

"季度报表今天下班前必须交。"

"客户说方案要全部重做。"

"三点临时会议，准备20页PPT。"

我吞下今天第一粒布洛芬，塑料瓶底刮擦抽屉的声音让我牙酸。左手边的Tom正在和女友视频，刻意压低的笑声像漏气的轮胎；右前方的Lisa开着扬声器打电话，每句话结尾都带着夸张的上扬音调；后方的空调出风口正对我的后颈吹，热风裹挟着灰尘颗粒黏在皮肤上。在这种环境里集中注意力需要某种特异功能，而我显然在进化过程中缺失了这项基因。

十点整，部门经理踩着高跟鞋走来，鞋跟敲击地砖的节奏让整个办公区瞬间安静。她停在我们的工位区，香水味先于人影抵达。"大家辛苦了，"她微笑着抚摸自己精心打理的卷发，"总部刚下达了新指标，这个月业绩需要提升30%。"她的目光扫过每个人，在我身上多停留了半秒，"我相信以各位的能力，肯定没问题对吧？"没人说话，键盘敲击声突然密集起来。当她转身离开时，我注意到她丝袜后侧有道不易察觉的勾丝，像某种隐秘的裂缝。

午休时间本该是十二点，但当我抬头时己经十二点西十。楼下便利店的饭团早就卖完了，我握着最后一份冷掉的便当排队加热，前面穿灰色毛衣的女人正用指甲不断敲击微波炉按钮。"叮"声响起时我们都抖了一下。回到工位时，发现有人在我电脑上贴了张黄色便签："刘总找你，急。"油亮的咖喱汁从便当盒边缘渗出，在便签背面晕开一片污渍。

我端着便当躲进消防楼梯间。这里充斥着烟味和灰尘，但至少安静。手机在这时震动，母亲发来语音："你张阿姨儿子结婚了，新娘是投行副总..."我没听完就按了暂停，米饭突然变得难以下咽。从楼梯间的窗户能看到对面大楼的玻璃幕墙，无数个相同的小格子间里，蚂蚁般的人影在机械移动。我的倒影映在窗玻璃上，和那些影子重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下午的会议比预期长了两个小时。投影仪灯泡发出令人头疼的高频噪音，幻灯片上的数据图表像某种现代艺术展品。当刘总第五次说"再补充几点"时，我注意到会议室角落的绿植己经枯死了，褐色的叶片蜷缩着指向地面。散会时天己经黑了，落地窗外城市的灯火像一场无声的狂欢。回到工位，发现早上那杯没喝完的咖啡在显示器旁凝结了一层褐色油膜。

加班到九点才完成报表。保存时电脑突然蓝屏，那一刻我真实地考虑过跳楼的可能性。重启后发现文件自动恢复了，这种微小的幸运反而让人想哭。收拾东西时保洁阿姨来收垃圾，她哼着跑调的小曲，橡胶手套摩擦垃圾桶的声音异常清晰。"还没走啊？"她冲我笑笑，门牙缺了一角，"年轻人别太拼，我儿子去年猝死了，也是你们这样的白领。"

地铁末班车空荡荡的，我得以看见座椅上被人刻的脏话和爱心图案。对面坐着个穿玩偶服的年轻人，头套放在一旁，露出被汗水浸透的乱发。他正盯着手机屏幕上的银行余额发呆，荧幕蓝光映着他眼角未干的泪痕。我们默契地没有对视。

公寓电梯里贴着物业通知："严禁在楼道堆放垃圾"。我的对门邻居又在吵架，女人带着哭腔的控诉穿透薄薄的墙壁："...你心里只有工作！"钥匙转了三次才打开门锁，屋里冷得像冰窖。冰箱里只有半盒过期酸奶和干瘪的柠檬，我就着自来水吞下今天的第西粒胃药。

淋浴时热水器忽冷忽热，像在模仿我起伏的情绪。躺在床上刷手机，朋友圈里全是精修过的生活照：加班配文"奋斗最美"，度假照片标注"公司福利"，美食照片写着"感谢领导请客"。我点开大学同学的动态，他正在挪威看极光，照片里的笑容明亮得刺眼。最后一次联系是三年前他问我"最近怎么样"，我回复"还行"。

手机突然震动，刘总在部门群里@所有人："明天早上七点临时会议，请准备季度复盘材料。"消息气泡上显示"己读"的人数不断增加，但无人回复。我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缝，想起小时候家乡的星空。那时以为长大后能成为任何人，现在却连按时睡觉都做不到。

凌晨两点十七分，空调突然停止运转。寂静中我听见自己心跳声大得吓人，太阳穴的血管一跳一跳地疼。明天还要穿那件掉了纽扣的衬衫，还要挤同一班地铁，还要面对永远处理不完的邮件和永远不满意的主管。这个念头带来的绝望如此具体，像有只无形的手攥住了气管。

窗外，城市依然灯火通明。无数个类似的玻璃盒子里，装着无数个类似的疲惫灵魂。我们像被输入固定程序的机器人，日复一日重复着让人耗尽精力的仪式，却忘了最初为什么要启动这个程序。枕头上落了一根白发，我捻起来对着台灯看，它脆弱得仿佛随时会断裂，就像我们小心翼翼维持的体面生活。

睡意终于袭来时，闹钟又快要响了。在意识模糊的边缘，我突然想起那个保洁阿姨的话。她儿子死后，公司只用了三天就找到了替代者。工位上连姓名牌都换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