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有缘人陋巷访书

早春的风仍冷，街头人声却渐渐热了起来。

沈宗文与小六子并肩而行，沿着青石巷慢步往西河巷而去。两旁柳条才抽嫩芽，风一吹便颤颤悠悠地拂在行人面上，带着潮凉的气息。

快到巷口时，小六子忽然停了脚步，眼尖地指着前方一处热闹所在：“先生，那边……那不是杜公子吗？”

沈宗文顺势望去，只见前头一间门面华丽、招牌描金的赌坊外，正有两名穿短褂的壮汉一左一右，将一人“半请半轰”地推出门来。

那人一身华服皱成一团，头发微乱，扇子不知丢在了哪里，鞋面沾了泥点，一脸落魄之色，却又强作镇定。

正是杜济世。

“我自己走，你们别动手！”他一边抖着袖子，一边嘴里嚷嚷，“不就欠两场？回头还，回头还——我杜家二公子，还赖账不成？”

那两个打手却懒得理他，拍了拍手，扭头回坊，只留下他一个人灰头土脸地站在门前，掸着身上的尘。

沈宗文看了，眉心微蹙，眼中闪过一丝不赞同，却还是走上前去，毕竟是有过交情之人。

“小心摔着。”他淡淡出声。

杜济世一听这声音，身子一震，回头看见是沈宗文，脸色微变，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哎哟，沈掌柜？这可真巧。”

小六子在一旁忍不住撇嘴，低声道：“巧得很。”

“您……今日这是？”杜济世抖了抖袖子，想装出风轻云淡的样子，可耳根却悄悄红了几分。

沈宗文没有点破，语气平和：“带小六子去西河巷访书。有位卖砚台的老先生，说家中藏有许先生所求之书，我去看看。”

“访书？”杜济世眼珠一转，像是忽然兴起，“我正好闲着，不如我也同去，瞧个热闹。”

沈宗文本欲推辞，但见他神情里有几分雀跃，又想到他刚被赌坊赶出来，心情郁郁，便也点了点头：“随你。”

三人一同沿街而行，穿过一片青石铺就的小巷。风过之处，杜济世忽然瞥了沈宗文一眼，状似随意问道：“听说你前些日子身子不适？”

“些微风寒而己。”沈宗文语气淡然。

杜济世笑笑，却没应声，又侧头看了他一眼。

阳光从柳条缝隙间落下，在沈宗文灰青色的首裰上投下斑斓细影，他脚步虽稳，却偶尔似微微缓了一拍，神色间也不若往日从容。

杜济世收起笑意，低声道：“你这脸色……好像还有点不好。”

沈宗文脚步未停，只答了一句：“能行路，能抄经，己是福气。”

话虽轻淡，却叫人听着一时竟无言以对。

杜济世望着他，心中泛起几分说不清的意味。

小巷的尽头，是一条凹凸不平的小路。

沈宗文随着小六子拐了个弯，一路走到最深处，只见左侧一间低矮茅屋，屋檐压得极低，屋前小院围了一圈低矮的木篱，院里堆着一堆柴，放着几块大石头。

屋门半掩，里头幽暗。

小六子快步上前，熟门熟路地抬手一拍木门，嘴里喊道：“老许！我们来了——今天沈掌柜亲自来！”

敲门后，一个佝偻的身影应声走出，须发花白，腰间挂着破布裹着的墨条，手里还拿着一只未洗净的老砚。

老许眯着眼，先看小六子一眼，再转向沈宗文，目光在他脸上轻轻一扫，眉间略舒。

“你就是东方书铺的掌柜？”

“在下沈宗文。”沈宗文拱手，温声应道。

老许不言语，眼神却再度一转，落在他身后的人身上。

杜济世一身绸缎披得斜斜的，头发还残着一缕香风，扇子横搁在腰间，笑得漫不经心。脚下泥点未干，衣角沾了些不知名的灰，像是刚从赌坊门口摔出来沾上的。

老许眉头一皱，鼻尖一动，面色微变。

“哪来赌坊的臭味？”他沉声说道，语气不重，却带着一丝嫌弃的意味。

杜济世愣了一下，旋即哈哈一笑：“老先生鼻子倒灵，我方才确实……在‘市井之间’略作停留，怎的，还不能进你这破院子了？”

老许冷哼一声，不再搭理他，转身进门：“闲人莫扰，求书者随我来。”

沈宗文无奈地看了杜济世一眼，低声道：“你在外头等着吧，我们马上就出来。”

杜济世耸耸肩，也不恼，只扯了扯衣角，在门口墙根坐了下来，掏出扇子轻轻晃着，嘴里嘟囔：“家里爹爹、大哥嫌弃我就罢了，现在连个臭老头都嫌弃我……”

门“砰”的一声合上，杜济世抬头看天，只觉今日这风——也带点冷意了。

“听小六子说，你在找《大洞经注疏总解》？”老头开门见山，语调低哑。

“正是。”沈宗文抱拳，言辞诚恳，“听说老先生藏有此书，若真是原本，沈某愿以重金相求。”

老头咳了两声，转身进了里屋，沈宗文等人也跟了进去。

屋里陈设极旧，却不杂乱。各式砚台占了一整面墙，从澄泥、端溪，到歙石、洮河，不乏珍品。另有一只老柳筐，里头堆着数十册线装旧书，纸角卷曲，却都保养得当。

他从柳筐最下层小心抽出一本书，包着蓝灰旧布，一翻开，里头是熟悉的繁体道家小楷与批注旁注，纸张泛黄，却未虫蛀。

“大洞经注疏总解，嘉靖乙卯年钞本。”

沈宗文目光一凝，指腹抚过那一行批注字迹，心下己明——此本虽旧，却是真迹无疑。

“如此书……老先生真愿割爱？”

老头没急着答话，只抬眼问他一句：“你肩上那道风痕，几时之事？”

沈宗文微怔，片刻后轻轻一叹：“数日前中咒，不堪回首。”

老头不再追问，只说道：“我这书，可卖。但你若买去，不过一观；若许先生求来，不过藏之。我守它二十年，知它不能只放在箱底。”

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倔强。

“我愿卖你此书，但有一约：自今日起，你每日来此两炷香时辰，为我抄录此书一遍。抄完，你便带书走。”

小六子一听，忍不住低呼：“那岂不是要抄好多天？”

沈宗文看着老头那双满是砚墨的手，心中一动，忽然明白——这不是刁难。

这是一个孤独的老人，对旧物的一种告别方式。

他低头一揖，郑重答道：“沈某应约。自明日起，每日午后，我来此抄书。”

老头听罢，只轻轻“嗯”了一声，将那本书重新包起，交还柳筐之中。

“你若真抄完此书，你就懂得它。”他淡淡道，“此书不值银价，只值愿心。”